古希臘黃金時代的迷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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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典學院:古希臘黃金時代在何時?

希臘歷經 7 年半緊縮政策,經濟依然奄奄一息,即使國民平均工時之長冠絕歐洲,仍然被嘲「歐豬」,感嘆今人懶散無為,不復古希臘文明搖籃的光輝。美國布朗大學(Brown University)古典學教授 Johanna Hanink 對此提出質疑,古希臘於文史哲藝固有超卓成就,但一味厚古薄今是否只因懷舊心態?古希臘人又如何看待身處世代?他們所追求的「黃金時代」又是甚麼時期?

公元前 5 世紀中後葉,古希臘可謂人材輩出,哲學界有蘇格拉底、德謨克利特(Democritus)、普羅泰戈拉(Protagoras),史家有希羅多德(Herodotus)、修昔底德(Thucydides),劇作家則有索福克勒斯(Sophocles)、歐里庇得斯(Euripides)、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陣容不可謂不鼎盛,然而 Johanna Hanink 指出,當時的古希臘人並不自覺身處黃金時代,反而認為「今人」不及「前人」,「前人」即數十年前、馬拉松戰役(公元前 490 年)時期的鬥士(Marathonomachai)。

古希臘人對「前古希臘」的懷舊心態,在在見諸流行戲劇。例如阿里斯托芬的政治諷刺劇「騎士」(The Knights)以一個瘋癲半聾的老人 Demos 借喻雅典市民,受貪婪而狡猾的政客恣意操縱。及至尾聲,Demos 返老重生,回復以往兩位波斯戰爭將軍--米太亞德(Miltiades)和阿里斯提德(Aristides)--時期的輝煌,此時歌班唱誦:Demos 所為應得城邦嘉許,佔馬拉松一地紀念之席。另一劇作家歐波利斯(Eupolis)在其喜劇殘篇亦有提及四位偉大雅典領袖--包括米太亞德與阿里斯提德--復活重臨,光復城邦。

劇作之外,政治訴求一樣充滿懷舊色彩。公元前 4 世紀,雅典城邦沒落,演說家及政客紛紛呼籲振興希臘,重建舊時海洋帝國。屢試屢敗之後,又遇上馬其頓帝國興起,雅典人危機感愈強,對光輝歲月就愈加懷緬。公元前 4 世紀演說家狄摩西尼(Demosthenes)就堅稱以傳奇古人與自己相比並不公平,同時又抱怨市民貪圖逸樂,無心戰鬥,較之古雅典人,今人懶惰、腐敗、揮霍無度,城邦一片衰頹敗象。

日本哲學家柄谷行人在「哲學的起源」一書中主張,雅典民主模式(Democracy)來自於對較早文明愛奧尼亞(Ionia)平等自由政體(Isonomia)的遺忘。據學者許煜解釋,Isonomia「帶有強烈的無政府主義色彩,同時也歌頌開放的移民、自由和平等。」無支配、無氏族的愛奧尼亞,與後來多數人支配、氏族社會的雅典或斯巴達恰成對比。前者的政治精神體現於去除階級、自由流動與公民參與,兼具平等與自由:「愛奧尼亞貨幣經濟發達,卻無造成貧富差距……沒有土地的人不會到他人土地工作,而是移居其他都市,因此不會形成大地主。在這個意義下,『自由』帶來了『平等』。」後者作為集權社會,企圖通過「支配」與「重新分配」達致平等自由,結果往往兩相失衡,造成階級對立,自由亦被犧牲:「雅典認同市場經濟、容許言論自由,卻因而必須面對不平等與階級分裂的事態。雅典的民主主義,企圖透過財富的重新分配,以達到平等化。另一方面,雅典的民主主義,以其社會成員的『同質性』為基礎,也就是排除異質者。」即使在所謂古希臘黃金時代,希羅多德和修昔底德均曾嘉許這種平等法則,以復古為善。

更甚,有學者質疑究竟古希臘是否有過黃金時代。古希臘時代戰爭頻仍,正如「伊里亞德」(Iliad)所示,古希臘人與外族爭戰千年,以戰養戰,古希臘碑文研究學者 A. G. Woodhead 更指希臘歷史多達 95% 時間陷入混亂狀態,而據美國古典學教授 Thomas Palaima 估算,公元前 5 世紀前後 4 代雅典人中,幾乎每個家庭都有男性參軍,單是與埃及一場 6 年戰爭就造成 8,000 名雅典男丁喪生,約佔五分一成年男性人口,而在且戰且休的伯羅奔尼撒戰役(Peloponnesian War),則至少有 3 萬名男性公民死於戰火。由遍野屍骸鋪砌的黃金時代,又是否今人所欲求的理想社會?

質疑懷舊心態,不等於否定過去,蘇格拉底、柏拉圖等人的貢獻亦不容抹殺。Johanna Hanink 表示,黃金時代的寓意在於,一旦社會自覺衰落,就難以編寫偉大未來。認識「前古希臘」黃金時代,了解美好世紀迷思的由來,日後如有政客提倡「令 XX 重新偉大」,一來可以提高警覺,二來起碼有多一種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