責任與特權的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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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人有虧責任,特權不值財富? 圖片來源:路透社

現今新自由主義社會有一種弔詭現象:一方面宣揚「社會並不存在」,一切靠個人努力,際遇如何責任自負;另一方面,特權指控大量湧現,部分族群靠背景或身份不勞而獲,破壞遊戲規則。美國維思大學(Wesleyan University)英文系教授 Sean McCann 指出,不論是責任制或特權論,兩者均強調個人而忽略制度,如要走出當今社會契約危機,必須重審新自由主義之下責任與特權的定義,從社會角度思考問題。

Sean McCann 綜合兩本分別探討責任與特權的著作,批評新自由主義社會將一切問題導向個人。哈佛大學政治學講師 Yascha Mounk 近作 The Age of Responsibility: Luck, Choice and the Welfare State 開宗明義宣告現今即為「責任時代」,左翼右派縱然取態有別,盡皆強調個人要為自己人生負責,政府只需退居幕後,盡少介入社會政策。Yascha Mounk 指出,一味推崇個人責任,背後實出於一種烏托邦意識形態。

哈佛政治理論講師 Yascha Mounk 認為,高舉個人責任,背後源於對一種公平社會的幻想。

在馬克思的理想國,社會運作邏輯「從能力過渡至需要」(”From each according to his ability, to each according to his needs.”);身處責任時代,則是「從欲望轉移至能力」(”From each according to her desires, to each according to what she has earned.”)。Yascha Mounk 表示,兩者同為意識形態之餘,後者或比前者更多擁躉。基於一種對公義社會秩序的幻想,責任論者設想所有個體都會照顧自己,而政府則確保付出會得到相應回報。然而上述理念不單模糊,實際上亦鮮有成果。

近數十年來,由共和黨列根到民主黨克林頓和奧巴馬,美國以個人責任為一切政策之本,壟斷了民主社會的定義。保守派共和黨固然一直提倡廢除一切福利,而民主黨人即使支持部分福利政策,亦援引右翼修辭,將福利範圍限於「有意工作者」(例如領取失業保障期間必須積極尋找工作),旨在保障「負責任人士」免遭剝奪力爭上游的權利。克林頓上任時揚言:「我們必須盡展美國所長:給予所有人機會,同時要求所有人負責。」奧巴馬的說法則是:他為數以百萬計勤勞守規的美國人服務,假如美國要繁榮興盛,必須要求所有人付出責任。

個人責任論不止塑造出「懲罰性社會福利」,亦加強了政府的懲戒角色,大量監禁伴隨有條件福利而來。同一邏輯又為私有化政策背書,衍生了醫療儲蓄戶口、教育儲蓄投資計劃、高昂大學學費等等政策,由以往隸屬公共資源改變為私營利益主導,潛台詞是:你必須有遠見有運氣,否則後果自負。假如你無錢交大學學費,是因為自己未有做好生涯規劃;獅子山下,笑貧不笑娼。

責任論長久存在於道德觀念中,並非當代新鮮事,然而 Yascha Mounk 指出,責任的概念從 20 世紀後半歷經重大轉變,由社會性的責任(responsibility-as-duty)趨向個體性的義務(responsibility-as-obligation),實在是一種對責任的錯誤理解。對 Yascha Mounk 而言,大部分人並不自私,照顧自己以外,亦樂意關心他人,社會毋須刻意懲罰不智或不幸者,反而應賦予民眾關心彼此的責任。與其關注個人有否得到回報,不如重整政策與制度,鼓勵每人共建融洽社會,才是責任的正確理解。

美國學者 Phoebe Maltz Bovy 指出,現今對特權的批評愈趨個人化,因而削弱批判社會的力量。

特權概念同樣面臨由社會性轉為個人化的傾向。新自由主義鼓吹個人主義和自由競爭,在其烏托邦中,理應無人擁有特權;因此,指控特權等於指控責任時代失敗──遊戲規則並不適用於所有人。美國學者 Phoebe Maltz Bovy 著作 In The Perils of “Privilege”: Why Injustice Can’t Be Solved by Accusing Others of Advantage 追溯特權在美國的前世今生,表示特權在趨向個人化的觀念轉變中,逐漸失去批判社會的力量。

特權作為「不勞而獲資產」(unearned asset),對於高舉責任的社會,自然是不受歡迎的副產物。Phoebe Maltz Bovy 引述女性主義學者 Peggy McIntosh 一篇著名論文 White Privilege and Male Privilege: A Personal Account,指出特權概念在美國一開始專指種族及性別階級的社會不公現象,後來涵意延伸為所有優勢,衍生出各種文化論述,最終蔓延至個人層面,例如「白人特權」(white privilege)既體現於警察針對種族的社會性差別待遇,亦表現在「白人罪咎」(white guilt),成為一種個人懺悔行為。特權觀念隨之無孔不入,廣泛散播。

Phoebe Maltz Bovy 認為,特權概念與民主理念不相容,意味一種對制度不公的指控,在貧富懸殊擴大、種族衝突頻仍的當代美國出現,乃是無可避免,因此如將特權限制於個人層面,等於限制其批判力量。譬如 Peggy McIntosh 認為只要特權階級勤於反省,不單能自我救贖,還可以改變政治風向。Phoebe Maltz Bovy 對此不表同意,反指意識鮮少引發行動,而內省只會為特權批判設限,往往將其導向個人表現而非社會制度,例如譴責一個官二代炫富之時,卻不追溯背後的官商勾結問題。一味抑遏表象無助治本。

責任時代遇上特權時代,反映既有社會秩序的意識形態已陷入危機。Sean McCann 表示,美國近半世紀以來不斷鼓吹追求個人利益,承諾只要付出即可得到相應回報;而特權批判的冒現,正正顯示「社會愈趨分化、不安而且憤怒」。前者針對「窮人失職」(undeserving poor),後者批評「富人不值」(unworthy rich),同樣關乎特定對象資格來小修小補,而非宏觀解決問題之源。唯有擺脫個人層次的惡性循環,才有可能走出現今社會的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