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城市之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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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麥一家著名的建造品牌 Velux,最新的潮流產品是閣樓窗戶與露台合二為一,可以隨時變身,賣點除了精良的製造工藝和設計巧思,最主要還是那句老話,因為擁有「看得見風景的房間」(A room with a view),是人內心深處的需求。

如今衡量一座城市的文明水準,許多人會認同是廁所,尤其是公廁,但是公廁修得再好 —— 今年香港特區的財政預算便打算翻新 200 多個公廁,撥款 6 億港幣 —— 也不能抵擋使用者的破壞力。公廁的狀況,頂多反映衛生習慣和公德心,判斷城市的生活品質,關鍵是窗戶。

窗是建築美的一部分:因為窗並不是絕對必要的。有通風的秘室、地下室,包括中國大西北的窯洞,都可以住人,可見窗有超乎實際應用的價值:譬如窗戶的裝飾或雕刻,窗台的擺設和盆栽,百葉窗的葉片和色彩,都值得觀賞。

歐洲一些以環境優美著稱的城市,建築物的窗子本身也是風景,不但傳統木窗的形式得到完好保留,更新的是玻璃、框架的材料。品質優良,合乎人性,線條乾淨俐落,幾乎每一扇窗都是完美的,而且絕大多數是雙層玻璃,既保暖又隔音,令室內室外分明成兩個世界,在起風、寒冷,風雨交加的天氣裡,望向窗外,令人尤其有安全感。

倚窗而坐也是一種莫大的享受,一些舊宅子的窗下就是暖氣管道,再用鏤空木板覆蓋包裹,變身小窗台,僅僅想像一下冬天坐著曬太陽的感受,也叫人樂不可支。

還有大名鼎鼎的 French Window,落地窗,更是氣派得多,如果不是對著庭院,也要有一個大小合適的露台才能襯得起。

「紅樓夢」寫生活享受也提到窗的妙處,即「碧紗櫥」。依著廊柱,四面繃紗作窗,既透氣,又私密,最適合夏天乘涼。窗子的設計原則,應該說是美的享受高於實用。

圖片來源:Velux

同樣道理,生活破敗凋零的跡象最先也從窗戶的失色開始:盆栽的枯萎、窗簾的骯髒,玻璃上的裂痕,燈光黯淡至於熄滅,外牆上漸漸畫滿塗鴉,最後留下黑洞洞的破窗,像一座建築身上長了瘡疤。

監獄令人絕望的象徵畫面之一是加了柵欄的小窗,而且開在頭頂上方,只許仰望空洞的天色,哪裡還容得倚窗的奢侈閒情?但即便天窗也好過密閉空間,連「沉默的羔羊」的人魔博士漢尼拔也要求,如果有機會換監,一定要有扇窗。

香港遍地都是高層建築,無論商住,巨型玻璃窗已淪為牆身的一部分,純屬功能設施,當然顧不上美,連尖沙咀海濱的文化中心也近乎密封,從外觀看,幾乎沒有像樣的窗子。

許多住宅的窗子更是從根本上違反窗的本質意義:先是所謂防盜窗花之密密麻麻,再貼上各種半透明玻璃紙,目的不是連接景觀,而是隔絕防範:既不要讓別人窺見,也求眼不見為淨,將甚麼簷篷上的垃圾,到處亂牽的電線,巨型光管的滋擾,都擋在不透光的窗外,視線愈狹隘,愈不心煩 —— 看見這樣的窗,很難說沒有幾分心理扭曲,更由於劣質的建造,室內室外反而並無區隔,街上的噪音、光害,空氣污染,室內其實也避免不了。

眼神是內心的反映,窗子也可以透視城市的靈魂,哲學家 Roger Scruton 在「論現代生活拜醜陋為教」(The Modern Cult of Ugliness提到現代建築的醜陋,在於完全遺忘了過去的傳統,大量使用毫無特色的玻璃、金屬、砂石,隨便開個門口出入,幾乎無所謂外牆(facade)設計,只用玻璃鋼材包裹,他很遺憾現代人不再相信生活是一種賜予,值得欣賞和感謝,值得從窗口去打量,眺望,卻不知他的這番見解,是不是受到香港建築的啟發。

據說,香港也是中國的窗口,中國政府一直有意將香港當作櫥窗來展示,可是現在向這道窗口內,又窺見了甚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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