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文明的原始狀態下,人類是彼此殺戮,還是和諧共存?這是霍布斯(Thomas Hobbes)和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等哲學家提出的經典課題。哈佛大學生物人類學家 Richard Wrangham 出版的新書,透過遺傳學與自然史依據,用人類學方式介入這場討論 —— 他推斷追求和平的史前人類,通過殺害暴戾兇殘的人種,使人類在演化過程中自我馴化,令文明得以建立。
美國埃默里大學(Emory University)人類學系教授 Melvin Konner 撰文介紹,Wrangham 在人類學界以鉅細無遺的田野考察見稱。他繼承著名生物人類學家 Jane Goodall 和 Irven DeVore 的主張,在研究人類演化問題上,不單憑出土化石和考古證據,而是深入原始叢林和草原,考察人類近親的行為習性。
他早年考察烏干達基巴萊國家公園(Kibale National Park)時,詳細記錄黑猩猩的兇殘獸性。黑猩猩母女會殺死其他雌性誕下的幼崽,雄性經常會威迫和痛打雌性,有時會聯手向其他同類族群發動攻擊,如在地盤邊界結隊巡邏,襲擊路過的孤獨同類。在 1996 年的合撰著作 Demonic Males: Apes and the Origins of Human Violence 中,Wrangham 與霍布斯站在同一陣線。他基於對黑猩猩的考察,以及其他生物演化證據,推斷原始人類同樣是互相攻擊,處於長期戰爭狀態。
不過,在 2009 年撰寫的代表作 Catching Fire: How Cooking Made Us Human 中,Wrangham 開始改變原先立場。他推斷原始人類早於 200 萬年前懂得生火,在人類演化歷程中有關鍵作用 —— 透過用火燒熟食物,人類減少咀嚼和消化的時間,令消化系統更有效率,多餘的能量可用以發展大腦。狩獵和採集的人亦會圍繞火堆活動,促成交流和發展共通語言的機會,為互相理解、減少攻擊建立基礎。
到今年 1 月所出版新書 The Goodness Paradox: The Strange Relationship Between Virtue and Violence in Human Evolution,Wrangham 開始正視人性的矛盾,開宗明義處理人性中善良與暴力的因子,如何在演化過程產生作用。
由以暴制暴到自我馴化
很多物種都有反應型攻擊(Reactive Aggression)行為,亦即是說,當有其他同類太接近時,牠們會本能地襲擊對方,以致雙方共處的時間短暫,根本不足以開展友善交流。這正正是人類與別不同之處,較少反應型攻擊行為,加上較高的合作能力、社會學習能力和智商,使得我們能夠脫穎而出。但究竟我們是如何抑制自身的攻擊性,令社會得以合作?
Wrangham 引用 1950 年代起蘇聯的狐狸研究案例說明。當時遺傳學家挑選最不會咬人的小狐狸圈養,這些攻擊性較低的狐狸經歷數代後,出現作者筆下的「馴化綜合徵狀(Domestication Syndrome)」。牠們的習性不但愈來愈溫馴,在生物特徵更出現顯著變化,譬如尾巴卷曲、耳朵變得鬆軟及頭骨縮短等等,作者相信類似的演化歷程,曾經發生在人類身上。
雖然此次狐狸馴化過程有人為介入,但在倭黑猩猩(bonobo)的研究上,作者證實動物確實有可能「自我馴化」。相比其近親黑猩猩的兇殘獸性,倭黑猩猩則被譽為「Make love,not war」的溫馴物種,牠們大概在 100 萬至 200 萬年前,在剛果河以南地區隔離生活,由黑猩猩演化成獨特物種。
倭黑猩猩為母系社群,雌性會組成強大同盟,部分建基於牠們的同性性關係,歡愉過程中可製造出「信任賀爾蒙」催產素(oxytocin),促進大家互信。雄性不敢襲擊作為領導的雌性,雌性亦反過來抑制雄性之間的暴力,結果社群中較少暴力衝突,這種習性代代遺傳。倭黑猩猩生活在相對隔絕的環境,沒有黑猩猩和大猩猩的競爭,形成類似人工圈養的演化條件,倭黑猩猩於是自我馴化為和平物種,減少反應型攻擊。
Wrangham 相信類似的自我馴化過程,不但出現在倭黑猩猩身上,還曾經出現在人類身上。起初部分原始人類或者有如黑猩猩般殘暴,會聯群結隊襲擊其他村落,但作者大膽推測,較溫馴的人類會聯合起來,把這些暴力分子殺害,維持社會正常操作,以致在基因上淘汰暴戾人種。較溫馴的人種在演化上取得優勢,令人類能夠自我馴化。
他以多個人類學考察案例說明,很多原始社會都會集體殺害暴力分子。其中加拿大人類學家 Richard Lee 考察非洲原始部落 ǃKung 發現,如果社群中有成員曾經謀殺 2 人或以上,他將會遭到其他男性伏擊殺害懲處。現今世界上,部分國家仍然實行的死刑,可說是這種原始行為的變體。
所以究竟原始人類是彼此殺戮,還是和諧共存?答案可能兩者皆是。依據本書的理論,人類經過百萬年的殺戮過程,穩步趨向和諧共存,否則文明難以出現,但人性始終還是矛盾。作者不無諷刺地形容,人類在生物學上是遺傳雜交生物體,又像神話傳說中的四不像怪物。人類擁有其他物種難以企及的合作組織能力,卻會以此展開慘無人道的大屠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