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遊囈:教育議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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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下議院 1832 年通過改革法案,翌年 2 月重開的光景。 圖片來源:National Portrait Gallery

英國陷入脫歐僵局,議會被批無能。劍橋大學歷史系教授 Jonathan Parry 引述白芝浩(Walter Bagehot)為議會辯護,表示議會討論從來旨在「教育公眾(educating the nation)」,營造共識,牽制政府魯莽之舉,脫歐拉鋸恰好證明憲制仍然健康,議會混亂或可趁機重塑民主,危機意味轉機云云。「議會制政府之所以促進穩定,非關為人民帶來滿足感,而是出於有機制處理不滿。」例如 19 世紀英國通過三次議會改革法案(Reform Acts),訴求固然來自民間,但均需借助會內盟友力量方才成事。

換言之,議會本質就是保守,白芝浩極力擁護議會民主同時極力反對社會主義,絕非偶然;名為教育公眾,實則教訓烏托邦主義者。先不論白芝浩理念如何精英主義 —— 假定唯獨議會內的「普通英國人(common Englishmen)」有討論能力 —— 改革法案是受外國革命影響與國內示威爭取而來。19 世紀以來,幾次改革法案不過是統治階級對新興中產及工人階級的讓步式維穩,男女普選權、廢除選民財產門檻等訴求早於 1830 年代提出,之所以拖延至 1918 年才全面實現(物業持有者擁複數投票權尚待於 1948 年廢止)。難道不是因為總力戰後,政權再無法漠視國民訴求?「教育公眾」不是建制派的自圓其說又是甚麼?

白芝浩想像一個匯聚各方聲音的議會將有效代表公眾,從利益拉鋸中平衡政局,是為代議制的優點。代議政制是洪席耶(Jacques Rancière)所謂「警政(Police)」:嚴格劃分公共(議會內精英)與私人(議會外平民)領域的政治權限,不同階層各從其位,選出代表各爭所求。然而政治並非利益分配;政治是一場訴訟(litige)、一次感知(aisthesis)、一種異議(dissensus),打破社會的感性分配(le partage du sensible),提出嶄新的政治願景 —— 所以無產階級(proletariat)不等同於工人:無產階級爭取的是徹底改變社會組織方式(政治),而非遵從警政邏輯,單純謀求體制下的特定階級利益。

(左圖)女人:「有提到女性權利嗎?」閱讀「人權宣言」的男人:「你最好別把自己看得那麼高!」(右圖)德古熱解往刑場。 圖片來源:Le Nouvel observateur、Wikimedia Commons

德希達(Jacques Derrida)將自由派民主(liberal democracy)與「將臨的民主」(la démocratie à venir)對立,前者是內向的政體,後者是恆向他者開放的視界;洪席耶則認為民主可以是介乎兩者之間的實踐:主體要被發明,他者需要闡發,於一時一地行使平等的權力,打破執政條件(arkhè),實現應有而未有的權利。法國大革命時期,女人仍被視為家居動物(私人領域),排除於「人權宣言」(公共政治)之外,德古熱(Olympe de Gouges)對此抗辯:女人有權上斷頭台,就有權上議會台。貫穿 19 世紀英國的民主運動不也一樣,平民(Man)爭取晉身公民(citizen),落實本應普世的政治權利?民主從未困於議事廳,它無處不在。如果議會的存在有任何教育意義,受教的不是公眾,是議會。

※ 此欄文章為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網立場。 ※

半個作家。2019 年處女小說「廢青」尚未動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