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傑:掛起一盞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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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Getty Images

日本人將美學體現在生活裡。無論貴族學者,還是基層民間的清潔女工、餐廳的侍應,言行篤守禮儀的傳統,不喧嘩、不散漫。一般人以為,這是日本文化深切的「不想為別人添麻煩」的禮讓。

其實不只於此。佛教為日本的國教,而禪宗深為日本人喜愛。日本的徘句詩歌不重篇幅之長博,只要精簡小語:「閒寂古池旁,青蛙跳進水中央,撲通一聲響。」

先是「閒坐」:這是上接陶淵明「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心境。一座古老的池塘,人與青蛙互對,青蛙不理會你,跳進水裡。動物自然的無心動作,激起的聲音令人想起宇宙中的幽玄。

青蛙跳進水的一聲微響,接通整個宇宙,此中巨大的感悟張力,也就是禪宗的意義。

鐮倉時代,日本人向宋朝取經,輸入宋代的建築技術和佛像製造的技法,也帶回禪宗。

日本人將禪宗世俗化,武士、僧侶、學者隨著明治維新,教育的普及,加上日本地理先天地震火山的殘缺,令日本人能在些微的自然生機之中,擁抱和欣賞終極的寂滅。

禪宗衍生了「侘寂」的生活態度:建築、陶器、插花、茶道,皆體現幽玄的自然力量,令日本人學會順應逆境,於周圍對立的環境,皆能看破放下。

譬如中國大媽遊客在日本旅遊,造成喧嘩,周圍的日本人木無表情,如水過留痕,然後又波紋接合。萬物無聲,萬籟俱寂。日本人每天活在地震的恐懼裡,對周遭不如意的事,也就寬恕包容。

但這不等於他們自己刻意製造逆境與風浪。因為禪宗的世俗和普及,每一個日本公民,成人禮之後,走進社會,都意識到身為個體,必須展現以小我的隱忍,成就大我的和諧。

但日本政府永遠不須要將「建構和諧社會」這句口號,掛在嘴邊,也不須叫喊為實現一個全民的「東瀛夢」而努力。

沒有文化底藴的美國大統領杜林普來訪,誇誇其談商人層次的貿易順差問題。明知這個人層次不高,日本人忍辱而歡迎,佛家和道家的東亞文明,匯萃於此,為一個紛亂和迷惑的世界,在暮色裡,掛起一盞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