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皓昕:「天能」 —— 老蘭的不浪漫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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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蘭卻是患上了另一種偏執症,迷信電影故事的結構本身就是一件值得鑑賞的工藝品;圖為劇照

(本文內含劇透)

不知道老蘭小時候是不是那些喜歡拆開鐘錶或收音機,把零件逐一端詳然後重新組裝,以弄清一樣事物的運作結構為樂的孩子。至少,在他成為導演以後創作過的幾部作品裡,我們不難察覺到這種對故事結構以及敍事方法有著痴迷般的傾向 —— 例如「凶心人」(台譯:記憶拼圖)以「莫比烏斯帶」的拓撲學結構作為首接尾、尾接首的敘事法則;例如「潛行凶間」(台譯:全面啟動)以「俄羅斯娃娃」一層套一層,每層的時間速率又逐步遞減作為夢境的遊戲規則;例如「鄧寇克大行動」裡的海陸空三種視覺,是根據一種叫「施帕音」(Shepard Tone)的音階結構作為無限遞升的敘事邏輯。

光聽名字就暈,實在分不清我們入場到底是要看一部荷里活電影,還是參加一場數學研討會。可是老蘭就是如此樂此不疲地信奉著這種結構實驗,把他喜歡的各種悖論和思想實驗都塞進格局是一部比一部大的電影裡,企圖用電影這種媒介來做出接近錯覺藝術家 MC Escher 的畫作的感覺。老蘭也確實在不少訪問裡反覆提過這位畫出了「無限向上的階梯」的荷蘭畫家,以及另一位阿根廷小說家 Jorge Francisco Isidoro Luis Borges,是為他的啟發泉源。Borges 有一篇叫「巴別塔圖書館」的短篇故事,講述一個由無限延伸的六邊形圖書館組成的宇宙,一個館區接連著另一個館區,無窮無盡,恰恰就跟「星際啟示錄」裡主角最後進入了的四維空間非常相像。

劇本不錯是結構的藝術,這是方法論大師麥基說的,然而人家所指的是如何講一個動聽故事的起承轉合,得到觀眾共情。老蘭卻是患上了另一種偏執症,迷信電影故事的結構本身就是一件值得鑑賞的工藝品,他筆下不同人物的戲劇軌跡,彷彿就是為了滿足這種精巧縝密的建構而存在,就像巴哈編寫的樂曲裡的不同聲部,遵從著某種嚴謹的數學規律,彼此重複、交替和互補著 —— 然而,有學過鋼琴的朋友也許會有同感,巴洛克音樂往往會把人練到精神分裂,左右手的協調是要演奏者把大腦劈成兩份,難以用正常的人類直覺去感應發揮。即使最終把整首曲子練好,你也彷彿只是把某種宏偉的建築結構如實彈奏了,卻感覺不到感情、喜怒哀樂,和浪漫。

當老蘭刻意把每個人物都壓得如此扁平,把事件關係碎片化至如此迷離;圖為劇照

缺少了浪漫的電影一定不好看,因為它觸碰不到人情。這裡說的浪漫不限於愛情,可以是士兵們面對必敗之戰時所展現的氣魄的浪漫,可以是藝術家為著追隨某種極致而犧牲的浪漫,可以是人類仰望星辰時感到天地蒼茫的浪漫,也可以是失憶漢忘掉一切卻對妻子始終惦記的浪漫 —— 這些浪漫在之前的老蘭之前的電影其實都能找到,儘管他的結構實驗從一而終,我們仍然能從人物中找到共情。其中他的理科知識與感情描寫融合得最好的一個案例,個人認為是「星際啟示錄」,把「思念」這種在遺傳上看似已經失去功效,不應該存在的人類情感,歸納於來自更高維度,人類作為三次元生物而無法感知的一種元素,確實充滿了嚴謹又超脫的宇宙視野。

然而來到「天能」,我們會問,浪漫到底在哪?當老蘭刻意把每個人物都壓得如此扁平,把事件關係碎片化至如此迷離,把剪接節奏和對白頻率提升至十倍光速以至 Michael Caine 出場的那一幕我其實只是看了一眼他在吃甚麼(好像是牛扒薯條)就錯過了他說的話。然後勸勉觀眾「Don’t try to understand it, feel it」,觀眾想問的是——「Feel what?」。畢竟熱力學第二定律並不難懂,「逆熵」並不難懂,故事以迴文的對稱結構作時空對倒也不太難懂,這些理科硬資料其實經過多看一點懸疑片和多讀幾本推理小說的洗禮,或是看完電影之後上 Reddit 找時序詮釋圖,你總能夠明白背後的數理邏輯,因為這些都不是 feel,而是 calculation —— 真正需要 feel 的,真正難懂的,其實是人情。

因為無論我多看電影幾遍,依然搞不懂主角 John David Washington 的人物感情到底是怎樣?他的出生和成長到底是如何?為何做一個如此好打的特務卻在任務當中會如此不專業地愛上了 Elizabeth Debicki,不斷容許這個女人在整個任務中瘋狂扯後腿,甚至願意為她而冒險多去一遍槍林彈雨的奧斯陸機場?又例如 Kenneth Branagh 飾演的反派到底是甚麼人,他為甚麼經常要咆哮,為甚麼不讓妻子離開,為甚麼人家幫他塗太陽油就願意乖乖地攤下來享受這所謂的人生最歡樂時光,他為甚麼要毀滅世界,為甚麼要突然玩風帆…… 是的,我們知道遠因是遙遠的未來人類想要殺掉他們的祖先,可是和觀眾共情的不應該是那些從頭到尾都不曾出現的未來人類,而是現在,此時此刻,正在銀幕上辛苦奮鬥的那些現在的人類啊…… 再問一遍,為甚麼要玩風帆?

又例如 Kenneth Branagh 飾演的反派到底是甚麼人;圖為劇照

當然浪漫的定義對誰來說也不同,也不排除真的有人能夠看著一片樹葉而獲到性高潮,也不排除老蘭深信「天能」的故事浪漫,就是在於那個工藝品般華麗的故事結構,而其餘的都可以犧牲。然而作為一部荷里活大片,面對全球大眾市場,這種對於結構浪漫的追隨必然屬於少數。這讓我想起八十年代末日本推理小說界出現的新本格派,他們追隨對迷團的純粹、對敍事技巧的顛覆,換來了當年在社會派作品當道的文壇的普遍評撃:「符號化的人物只是作者的一顆棋子、缺乏情感描寫、著重於事多於人、每個角色替換成別人也可以成立。」我想,這些評語,其實也可以原封不動地送給「天能」。

個人口味,我還是挺喜歡讀新本格作品,所以對這種結構實驗大於一切的故事並不特別反感,也有點盲粉性質地慶祝老蘭能夠登上這種神枱級位置,以無限資源來實現他的這種野心,不然除了多年前一部比利時電影「Mr. Nobody」(台譯:倒帶人生)裡的其中一幕,影史上確實沒有出現過一些講逆熵世界觀的作品,還要是一部動作片。

話雖如此,「天能」讓我最不舒服的地方,並不是以上說的那些,因為我覺得那些其實都是一個創作者的傾向和選擇。最讓我不舒服的是「天能」描寫的那種宇宙觀,一種接近「命定論」的終極觀念 —— 儘管主角還是能夠有自由意志地選擇「放下」或是「不放下」子彈,那是那顆子彈還是因為既定了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所以才會在這一分鐘的這一秒出現在這張桌子上,並主角逆向地放下。這種宇宙塊狀的永恆論意味著無論主角自己選擇做些甚麼,在某種意義上,他必然都已經被註定好,也因為這個選擇影響到未來而反過來影響到他,周而復始,沒有開端的雞先還是蛋先的死循環。其實大雄拿著兩天後已經完成了的功課坐時光機回去教兩天前的自己做功課,那這本功課到底是誰做的,這種悖論問題在「多啦 A夢」裡已經屢見不鮮,然而「多啦A夢」是漫畫,「天能」卻是一部大電影,個人還是期待一部電影能夠提供的不只是這個時空機制的介紹,而是面對這種看似無力的宿命運作時,我們應該如何自處 —— 如果已經知道自己後天會死,今天的我們又該如何面對?

如果已經知道自己後天會死,今天的我們又該如何面對?圖為劇照

老蘭其實有讓兩個男主角有談及兩句,大概是面對這樣的宇宙運作時,我們並不代表甚麼也不做,而是應該積極面對,認定這是「現實」,並對那宛如鐘錶般精準的命運齒輪抱懷一種樂觀。然而這實在是太終極了,甚至有點像李天命當年的「神秘樂觀」主義,加上「天能」整部電影其實從頭到尾都沒有提及這點,只是到最後一場為及堵住嚴苛觀眾們的口而硬加上這場「口講口賠」的戲 —— 反觀幾年前的「天煞異降」,它講的其實是類似的宿命觀,人家卻是從頭到尾都在講這個意義,大氣得多。只能說,老蘭也許真沒有做人的關懷考慮,對他來說,確信這個分秒不差的精準命運結構(以及電影的故事結構),就能讓他感到無上的喜悅和安寧。

題外話,戲名來自 Sator Square 的迴文對稱石碑,引來不少網絡討論,說從上面也找到了 SATOR、AREPO、TENET、OPERA、ROTAS 等劇情密碼 —— 其實又哪有這麼動地驚天,何須這麼複雜,正所謂古語有云:

上水居民居水上,長洲賓客 _  _ 長。

江皓昕,編劇,白羊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