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令人摸不著頭腦的無賴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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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路透社

上海終於解封,但是在官方通告中找不到這兩個字,因為政府從來沒有說過封城,只說「全域靜態管理」。

於是,當初浩浩蕩蕩在街上作扛槍狀噴灑消毒水,到處趕人踢人打人,衝入民居奮勇「消殺」的白衛兵,瞬間脫下白褂去如黃鶴,剩下一地的鐵絲網,圍欄、水馬,成為這一切真的發生過,而不是夢魘的唯一證明。

而且,根據上海各個街道居委會,一切都是上海市民自願配合政策,自願把自己鎖在家裡,自願交出鑰匙,自願吃劣食物,自願去方艙醫院千人使用一個廁所,自願用鐵絲網將住宅圍起來,自願將鐵絲網通電,自願被白衛兵呼喝責罵,拳打腳踢,包括自願毀棄生命。

如此奇特邏輯,正常世界的人都不能置信,但是身在香港,總不能假裝聞所未聞,仿效友邦驚詫的模樣。因為香港也有一例,就是 2015 年在「反水貨」示威的一名女子,被法官陳碧橋裁定以胸部襲擊警察罪成,判監 3 個月,最終是最高法院才撤銷了她的判刑。

除了 speechless,又能說甚麼呢?最近讀到一篇文章,闡述英國 18 世紀哲人大衛.休謨著名的「無賴假設原則」:

在設計政府制度,並修正使其平衡與制約的時候,必須把每一個人都假設為無賴。無賴所有的行動,除謀私利,別無他求。
In contriving any system of government, and fixing the several checks and controls of the constitution, every man ought to be supposed a knave, and to have no other end, in all his actions, than private interest.

很多人都聽說過這條原則,因為中國文化本來也有「性惡論」,俗語也說「防人之心不可無」。但我認為,兩者並不能相提並論,如果套用「性惡論」來解釋「無賴假設原則」,結果是差之千里。

因為荀子提出的「性惡論」,是對君主說的,針對的是每一個普通人,君主並不會代入自己,由性惡論衍生的,不是約束權力,而是約束人性,是法家的帝王術。中國古典無論是性善,還是性惡論,最大的問題是,沒有預設的 context,罔顧人性的複雜多變,只作出籠統的判斷。但事實上,孰善孰惡並不容易判斷,尤其是兩者的特性和效應,還會因應勢態發生轉化,否則就不會有甚麼「好心辦壞事」之常見,或「必要之惡」的存在。

「無賴原則」針對的是權力階層,專注警惕他們的惡和陰暗,因為權力能夠催化人性的惡,製造更大的災難,這句話的意義,在於有權力的 context。

但是中國的政治思維,恰好顛倒過來,是防民如防賊:沒有權力的人,遭到政府全方位的碾壓,而且將人性普遍存在的惡,視為權力無限延伸和擴大的正當理由:是因為「老百姓」天性自私、狹隘、愚蠢、無知、奸詐、懶惰、不老實等,淪為刁民、暴民,必須嚴厲打擊清除,死不足惜,這樣的邏輯,在統治者聽起來,自然非常悅耳。

缺乏 context 的結果,是思維容易走極端,jump into conclusion,譬如魯迅的名言:「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然而我還不料,也不信竟會兇殘到這地步……」其實他所指的「中國人」,是那些手裡有槍有權的人,但是很不幸,他竟說得如此含糊,結果是毫無權力的「老百姓」、「看客」,與統治者一起分擔了作惡的罪名。

休謨還有進一步的解釋,他並沒有說這個「假設敗壞」的政府,無可救藥,只能一把火燒掉,推翻重來,解決的方案也不是選賢與能,而是要約束這班「假設的無賴」,使其與公共利益合作。否則的話,「除了統治者的善意之外,我們的自由或財產沒有保障。 換言之,我們根本沒有安全感」。

By this interest we must govern him, and, by means of it, make him, notwithstanding his insatiable avarice and ambition, co-operate to public good. Without this, say they, we shall in vain boast of the advantages of any constitution, and shall find, in the end, that we have no security for our liberties or possessions, except the good-will of our rulers; that is, we shall have no security at all.

對於熟悉中國政治的人而言,這是很難理解的邏輯,因為中國歷史上,一直歌頌明君、忠臣、清官、賢人,如果政治黑暗,那是因為朝廷上沒有一個好人 —— 雖則中國政治的現實情況恰好相反。

無論如何,休謨只是「假設」組成政府的人都是無賴,只是理論。反觀上海,不需要假設,不是甚麼理論,而是血淋淋活生生的現實。

政府沒有下令封城,居委會也沒有提過,白衛兵也不知去了哪裡,握有權力的每一個成員,都當作無事發生,只剩下上海,突然列車急刹車被抛出軌道一般,市民失業、生意倒閉、甚至丟了性命,上海這樣的經濟龍頭遭受重創,損失天文數字,然而那些 knaves,到底為自己謀到了甚麼利益呢?居委會的大叔大媽一夜暴富了嗎?白衛兵破門而入,順手拿走了床被和女性内衣褲,就等於飽賺了一票嗎?

為確保沒有理解錯,我特意查了一下 knave 這個英文字,指詭詐地不誠實的人,中文譯作無賴,貶義色彩應該比英文更強烈。好笑的是,休謨竟然認為這群無賴的壞處,是他們得了權力,只為自己謀利益而別無他求,只能說,他對於無賴的認知,太膚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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