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me, you spirits
That tend on mortal thoughts, unsex me here,
And fill me from the crown to the toe top-full
Of direst cruelty! make thick my blood;
Stop up the access and passage to remorse,
That no compunctious visitings of nature
Shake my fell purpose, nor keep peace between
The effect and it! Come to my woman’s breasts,
And take my milk for gall, you murd’ring ministers,
Wherever in your sightless substances
You wait on nature’s mischief! Come, thick night,
And pall thee in the dunnest smoke of hell,
That my keen knife see not the wound it makes,
Nor heaven peep through the blanket of the dark,
To cry “Hold, hold!”
(來,注視著人類惡念的魔鬼們!
解除我的女性的柔弱,
用最凶惡的殘忍自頂至踵貫注在我的全身;
凝結我的血液,不要讓憐憫鑽進我的心頭,
不要讓天性中的惻隱搖動我的狠毒的決意!
來,你們這些殺人的助手,
你們無形的軀體散滿在空間,到處找尋為非作惡的機會,
進入我的婦人的胸中,把我的乳水當作膽汁吧!
來,陰沉的黑夜,
用最昏暗的地獄中的濃煙罩住你自己,
讓我的銳利的刀瞧不見它自己切開的傷口,
讓青天不能從黑暗的重衾裡探出頭來,
高喊「住手,住手!」)
文學裡的頭號壞女人是誰?大概很多人脫口而出的答案都會是「馬克白夫人」。
但是馬克白夫人到底做了甚麼壞事?壞到甚麼程度呢?我相信大多數人其實不甚了了,或者想了一想後才發現,這個女人不見得犯下了甚麼惡絕人寰的大罪,便當上了頭號壞女人,有點莫名其妙。
主要原因可能只是因為莎士比亞名氣太大。若以殘忍計,馬克白夫人與中國小說裡賣人肉包子的孫二娘,或者歷史上真實的武則天比較,根本不是一個量級。若說水性楊花,玩弄男人的感情,也看不出她有任何過人之處,事實上這根本不是她的考慮;若套用中國文化「紅顏禍水」的理論,更是無稽之談。
馬克白夫人之壞,在第 1 幕第 5 場的以上對白裡,已經表露無遺,簡單來說,就是自甘墮落,自甘敗壞,選擇違逆天理人倫,要求魔鬼「unsex me」。
這個 unsex,當然不是要做變性手術,而是拒絕做一個符合傳統意義的賢妻,符合世俗定義的女性:善良柔弱、溫和可人、安分守己,這些典型的女性特質,反過來也可以說,是軟弱可欺、膽小怕事,位處被動從屬,無法勝任領袖的特質。這個 unsex,也呼應了一開場三女巫的對白:「美即醜惡醜即美,翱翔毒霧妖雲裡」(Fair is foul and foul is fair: Hover through the fog and filthy air.)當人所被賦予的特性,違背自然的倫理秩序的時候,美醜不分,黑白顛倒,雌雄錯亂,結局也可想而知。
馬克白夫人顯然非常不認同這種定義,她老實不客氣地告訴她的丈夫:「 是男子漢就應當敢作敢為;要是你敢做一個比你更偉大的人物,那才更是一個男子漢。」
如果從這個角度解讀的話,馬克白夫人這段聲嘶力竭的表白,不但不能視為罪惡,還相當有革命和反抗精神。順應今日西方主流的文化思潮,很容易就能想像一齣 Netflix 製作的流行電視劇,根據馬克白夫人這段吶喊,塑造一個反英雄的女主角,無惡不作,但因為其雌雄莫辨的人格特質,一定大受歡迎。
因此,很難說莎士比亞在創造馬克白夫人之初,也抱著堅定的道德批判的態度,劇中的馬克白夫人情緒反覆無常,並不是時刻指揮若定,將丈夫當棋子那樣擺佈而為之感到滿足,因為她一轉身,就為他們夫婦的所作所為而極度不安:「費盡了一切,結果還是一無所得,我們的目的雖然達到,卻一點不感覺滿足。要是用毀滅他人的手段,使自己置身在充滿著疑慮的歡娛裡,那麼還不如那被我們所害的人,倒落得無憂無慮。」
但如此 180 度的轉變,絲毫不令人驚訝,身為馬克白的野心和慾望的人格化,這是很合理的安排:馬克白自己不便宣諸於口,或者一直壓抑的念頭,經過他的妻子「醍醐灌頂」,便像著魔了一樣,從一個勇敢善戰的正常軍人,變成了殺人不眨眼的暴君。這種文學手法,當然是有古老宗教傳統的依據,並無新奇之處,但卻引發了一個十分有趣的問題,邪惡之為邪惡,到底要歸咎於催生惡念的那個,還是付諸行動的那個?
馬克白夫人的文學意義,除了莎士比亞的大名之外,當然與她的社會階層有關,也就是在已經擁有權力、地位的貴族階層,貴族婦女的個性絕不應該是張揚的,在古代貴族社會,女性不能公開受教育,又沒有實際權力,可以說不需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那麼個人慾望就會像脫韁野馬一樣,完全不受控制。
馬克白夫人為何能夠說出令丈夫都為之顫抖的狠話,我想,原因就在於此,因為她不是一個幕前人物,她可以不受控制想甚麼就說甚麼,被馬克白屠殺的所有人,不會知道她到底參與了多少,她要負甚麼責任。當然,後世的人可以說,這是莎士比亞時代對女性的束縛和壓抑,但也可以說,古典的貴族政治以榮譽為核心,而個人榮譽的基本,就是要對自己的言行負責,這個要求,其實並不因性別而有分別。
馬克白夫人並不是惡魔,也不是女巫,她終究還是一個人,而且是一個妻子,她並沒有自己所想像的那樣無法無天,她甚至相信,毀了他們的不是罪行本身,而是他們的企圖,第一步就錯了。為甚麼如此狂妄?我想,也是因為她並不是一個在幕前做決定的人,很難想像其行為後果。當然,馬克白夫人的這種任性妄為的悲劇,絕不是女人獨有的,現實中的很多暴君皆如此,只不過在莎士比亞的年代,代入貴族夫人的角色和地位,比較適用而已。
莎士比亞如何評價馬克白夫人的結局?便是馬克白的一段著名對白,也是整齣劇的畫龍點睛之筆:
明天,明天,再一個明天,
一天接著一天地躡步前進,
直到最後一秒鐘的時間;
我們所有的昨天,不過替傻子們照亮了
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
熄滅了吧,熄滅了吧,短促的燭光!
人生不過是一個行走的影子,
一個在舞台上指手畫腳的拙劣的伶人,
登場片刻,就在無聲無臭中悄然退下;
它是一個愚人所講的故事,充滿著喧嘩和騷動,
卻找不到一點意義。
由慾望操控的人生,有如開場白的「美即醜惡醜即美」,因為只憑人,這種卑微渺小的存在,如何能判斷美和醜,善與惡?人只會為自己的肆意妄為,尋找各種藉口,使之合理化,然而從漫長的歷史角度來看,這種人性的癲狂,除了掀起各種喧嘩和騷動,製造災難與悲劇,沒有一點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