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書摘】祝勇:故宮的書法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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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寒食帖」(局部)。  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
(編按:祝勇為中國作家、學者、紀錄片工作者,他善於在芸芸的文物中,在微小的物件中找到脈絡,發展出動人的故事。身為故宮的專家,他於龐大的史料寶藏中,尋找遺落的線索,娓娓道出歷史不為人知的另一面向。祝勇文集現已出版十一冊,分別聚焦故宮古物的歷史和美、中國古近代史以及中國宮廷人物的前世今生。下文節錄自「故宮的書法風流」中「此心安處是吾鄉」一章。)

宋神宗元豐六年(公元 1083 年),被貶黃州已經三年的蘇東坡,見到了好友王鞏和隨他遠行的歌伎柔奴。王鞏當年因受蘇東坡「烏臺詩案」牽連而被貶謫到地處嶺南荒僻之地的賓州,他的歌妓柔奴不離不棄,隨他遠行,此次,他們自南國北歸,路過黃州,與老友蘇東坡見面。蘇東坡驚訝地發現,柔奴這柔弱的女子,飽經磨難之後,依舊是那麼年輕和漂亮,而且增了幾分魅力。蘇東坡心有不解,弱弱地問一聲:「嶺南的風土,應該不是很好吧?」柔奴坦然相答:「此心安處,便是吾鄉」。蘇東坡心有所動,寫下一首「定風波」: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教分付點酥娘。
自作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里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
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蘇軾「寶月帖」。 圖片來源:台北故宮博物院

蘇東坡一生作詞無數,我書架上擺著厚厚 20 卷「蘇軾全集校注」,其中詩詞集佔了 9 卷,文集佔了 11 卷。在黃州最困頓的三年,反而讓蘇東坡迎來了創作的高峰,「大江東去,浪淘盡」(「念奴嬌」),「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臨江仙」),「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定風波」)…… 這些名句,都是黃州賜給他的,更不用說「前後赤壁賦」這些散文。在這些林林總總的作品中,這首「定風波」或許並不顯眼,但我想,對蘇東坡來說,這次見面、這詞的書寫都是重要的,因為它們讓蘇東坡安心,或者說,讓已經安心了的蘇東坡,知道自己為甚麼會安心。

自元豐三年抵達黃州,蘇東坡就被一個又一個的困境壓迫著,以致於在到黃州的第三個寒食節,他在淒風苦雨、病痛交加中寫下的「寒食帖」,至今讓我們感到渾身發冷。時隔 9 個多世紀,我們依然從「寒食帖」裡,目睹蘇東坡居住的那個漏風漏雨的小屋:「小屋如漁舟,濛濛水雲裡」。不僅蘇東坡的人生千瘡百孔,到處都是漏洞,連他居住的小屋都充滿漏洞。風雨中的小屋,就像大海上的孤舟,在蒼茫水雲間無助地漂流,隨時都有傾覆的可能。

其實「寒食帖」裡透露出的冷,不僅僅是蕭瑟苦雨帶來的冷,更是瀰漫在他心裡的冷。官場上的蘇東坡,從失敗走向失敗,從貶謫走向貶謫,一生浪跡天涯,這樣的一生,就涵蓋在這風雨、孤舟的意象裡了。

但蘇東坡熬過來了,漸漸和異鄉、苦難達成了和解,能夠長期共存、和諧相處。蘇東坡一定是這樣想的:苦難啊,你千萬不要把我打倒,要是把我打倒了,你又去欺負誰呢?還是咱倆一起,長久做伴吧。在黃州,他耕作、蓋房、種花、釀酒、寫詩、畫畫,眉頭一天天舒展、筋骨一天天強壯、內心一天天豐沛。他的心,漸漸安了下來。但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心為甚麼會安,直到那一天,他聽到柔奴輕輕地回答:「此心安處,便是吾鄉」,心中恍然大悟,原來他心安,是因為他把這原本八竿子打不著的黃州,當作了自己的家。

蘇東坡一生,最值得誇耀的就是他的家。

他的老爸蘇洵,擅長於散文,尤其擅長政論,議論明暢,筆勢雄健,為「唐宋八大家」之一,著有「嘉祐集」20 卷,但我以為他最大的成就,是培養了蘇軾、蘇轍兩位學霸,在嘉祐二年(公元 1057 年)的禮部考試中,一個考第二,一個考第五,殿試中,宋仁宗親自主持策問,蘇軾、蘇轍兄弟二人成為同科進士,名震京師,連宋仁宗都掩飾不住內心的興奮,對皇后說:「吾今日又為子孫得太平宰相兩人。」那一年,蘇軾 22 歲,蘇轍 19 歲。蘇氏兄弟後來在文學上的成就,不可車載斗量,只不過這一切,老蘇洵都看不見了。

蘇東坡一生坎坷,所幸他的家庭是幸福的。他的第一任妻子王弗與他生活 10 年,正是他「出道」的 10 年,蘇東坡的率直天真,甚至近乎桀驁不馴的天性,既容易傷人,又容易傷己,王弗的運籌叮嚀,讓他少受了不少折磨,也給了他許多撫慰。少年輕狂的日子,蘇東坡沒出「大事」,主要是因為王弗教育得好。只可惜王弗於宋英宗治平二年(公元 1065 年),在 27 歲的大好年華上去世,那一年,蘇東坡也只有 30 歲。

王弗之死,讓蘇東坡痛摧心肝。蘇軾在「亡妻王氏墓誌銘」裡說:「君與軾琴瑟相和僅十年有一。軾於君亡次年悲痛作銘,題曰『亡妻王氏墓誌銘』。」平靜的語氣下,寓絕大沉痛。

宋神宗熙寧元年(公元 1068 年),王閏之成為蘇東坡的第二任妻子。王閏之是王弗的堂妹,出嫁之前,家中稱其「二十七娘」。但她也在 46 歲上溘然長逝,與蘇東坡相伴的時光,也只有 25 年。這 25 年,是蘇東坡在政治漩渦裡不斷嗆水、不斷撲騰的 25 年。王閏之 21 歲從家鄉眉山來到京城汴京,爾後陪同蘇東坡,共同輾轉於杭州、密州徐州、湖州、黃州汝州、常州、登州、汴京、杭州、穎州、揚州等地,「身行萬里半天下」,與蘇東坡不僅同甘,而且共苦,最困難時,和蘇軾一起採摘野菜,赤腳耕田,陪伴蘇東坡度過了生命中的最大危機。

宋哲宗紹聖元年(公元 1094 年),蘇東坡被他昔日的好友、宰相章惇貶至惠州。惠州在嶺南,就是五嶺(也叫「南嶺」)之南,就是王鞏和柔奴曾經去過的地方。即使在宋代,那裡也是遙遠荒僻之地,用今天話說,叫欠發達地區,只有廣州等少數港口城市相對繁榮。為了到達那裡,他要由長江進入贛江的急流險灘,其中包括最為恐怖的「十八灘」,文天祥詩曰「惶恐灘頭說惶恐」,這惶恐灘,就是贛江十八灘的最後一灘。蘇東坡過此也留有一詩:

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灘頭一葉身。
山憶喜歡勞遠夢,地名惶恐泣孤臣。
長風送客添帆腹,積雨浮舟減石鱗。
便合與官充水手,此生何止略知津。

在贛江上體驗過「激流勇進」的驚險刺激,蘇東坡要再翻越五嶺,體驗「五嶺逶迤騰細浪」的磅礴壯闊。宋代不殺文臣,政敵章惇就想借刀殺人,這把刀,就是贛江、就是五嶺,那是一條危機四伏的路,自古十去九不還。對於 59 歲的蘇東坡來說,能活著過去就算他命大。

蘇東坡知道凶多吉少,臨行前把家中的僕人都遣散了,準備輕車簡從,萬里投荒。唯有朝雲,死活不肯離開蘇東坡,於是像柔奴陪伴著王鞏那樣,與蘇東坡唇齒相依。那時王弗、王閏之都不在了,朝雲布衣荊釵,像王弗、王閏之一樣與蘇東坡共度患難。蘇東坡歷盡風霜而屹立不倒,與他的文化自信有關,也與他生命中的三位女性密切相關。

朝雲陪伴蘇東坡,柔奴陪伴王鞏,情況類似 19 世紀俄羅斯貴族女性陪同流放的「十二月黨人」前往西伯利亞。俄羅斯的西伯利亞與中國的嶺南冰火兩重天,但流放者的地位、處境相似,區別只在於中國的流放者,身份不是囚徒,而是犯錯誤的官員。真正值得敬佩的,倒是與他們同行的婦人,她們用隱忍、包容與愛,支撐,甚至重塑了男人的精神世界,遺憾的是在中國,表現這一主題的文學作品卻不多。蘇東坡寫給柔奴的那首「定風波」,也因此值得銘記。

新書推介

所謂「見字如面」,本書齊集了 10 多位古代書法家,包括王羲之、顏真卿、懷素、蔡襄、蔡京、歐陽修、蘇軾、黃庭堅、米芾、岳飛、辛棄疾、陸游、文天祥等。他們不曾受到時空的限制,在飛揚的筆劃、舒展的線條裡活現在一代代後來者的眼前。王羲之「蘭亭集序」的感慨、顏真卿「祭姪文稿」的悲憤、懷素「食魚帖」的放達…… 蘊藏在字裡行間的情感和氣勢須臾不曾減退,每一個點畫鈎連,都深深牽動心靈。除了了解這群風流人物在書法藝術上的成就,本書更從筆跡中潛入他們的時代、文化、心靈,從更宏觀、全面的角度發掘漢字之美。

  • 書名:「故宮的書法風流」
  • 作者:祝勇
  • 出版:CUP 出版
  • ISBN:978-988-79700-1-9
  • 定價:港幣 $1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