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為甚麼要說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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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從小開始就講兩種語言:一是普通話,一是上海話,但還是說廣東話的時候最多,因此很難說到底哪一個是母語。說普通話除了是國策,其實也有北京文化的推波助瀾,當王朔葛優馮小剛初出茅廬,還有點文青氣質的時候,上海學生都爭相模仿他們的口音,堪比講英語要模仿牛劍口音之勢利。

上海人模仿北京腔,意義非同小可,因為這兩個城市屬於競爭對手,用今天網絡流行語來說,有點相愛相殺的意思。北京號稱帝都,北京人則自稱皇城根兒,是中國文化的當然代表;上海人呢,基本沒甚麼中國文化的觀念,一開埠就是殖民地,養成先天的崇洋媚外,加上對外貿易賺了大錢,不大把北京當一回事。

民國時候,北京和上海大約是平起平坐的樣子,因為北京也不算政治中心,京劇演員如果不曾到上海登台,不能算是一個「角兒」——角兒當然是北京話,唯不能用其他詞彙取代。

北京跟上海的區別,除了政治經濟分工不同,主要是代表中國南北差異,這當然是從最籠統的角度而言。清朝快亡國的時候,張之洞曾經寫詩哀嘆「南人不相宋家傳」,此處的南人,僅指長江一帶的南方人,因為晚清的朝政,由曾國藩李鴻章師弟開始,幾乎到了倚仗南方人的地步,加上後來的翁同龢、文廷式、張謇、盛宣懷等,可能便引起張之洞這個北方人對於亡國的聯想了。

但是,中國南北的文化邊界卻是在不斷南移,目前為止,應該就是退縮到廣東範圍。因為中國的一體化,也有點像全球美國式的一體化,彼此的差異愈來愈小,上海算不算具有江南的陰柔氣質?很多人告訴我,上海話聽起來像吵架,這倒好笑:曾幾何時,上海人都說廣東人一開口像吵架。

有一個網絡流傳的笑話是這樣:如何判斷一個女人是南人還是北人,聽聽她怎麼表達「你錯了」:北方人說的是「你胡說」,南方人說的是「你亂講」,據說這可以判斷出豪放和婉約的差別,如果你代入的是台灣女人的口音就更明顯了。但是上海人既不說「胡」,也不說「亂」,卻說「瞎」,瞎這個字有多麼婉約,真是很難判斷。

中國的文化大家易中天研究過,南北語言在構詞習慣上恰好顛倒,似乎南方總是跟北方對著幹:譬如要緊和緊要,公雞和雞公,擁擠和擠擁,素質和質素;喜歡和歡喜;「客人」,上海和廣東本來都作「人客」,但現在也在改變當中,說客人的愈來愈普及了。

方言最大的區別,在於日常詞彙的差天共地,最簡單可以觀察到的,是使用不同的同義字,譬如房和屋,桌和檯,盆和碟,臉和面,下和落等;在這兩端中,上海話則處於兩邊搖擺的地步:「房子」和「屋裡」並用;「喝茶」也作「吃茶」;「揩面」,而不是「洗面」或者「洗臉」。

中國南北文化的較勁,是一齣演了上千年的大戲,而戲肉就是語言的主導權,所謂「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南方人即管自說自話,但只有代表華夏正統的官話,才是雅語。雖然,華夏「正統」的語言,或許在廣東話裡能找到一點原汁原味,問題是,正統這個觀念,並不是由語言學來決定的。

一種語言要把握話語權,除了政治經濟地位,還需要語言本身的魅力,這需要大量習語的累積,充滿趣味的表達,僅僅停留在功能層次上是沒有用的,很快就會被全面淘汰,換言之,必須要有文化內涵。普通話是功能語言,但北京話、上海話、廣東話是文化的容器,多說方言,除了豐富自己的語言,還可以了解為甚麼北京人都是爺,上海人的門檻精,或廣東人的世界仔,不但比學普通話有趣多了,也有用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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