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探凱恩斯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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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恩斯:長遠而言,我們都死了。

每逢經濟災難發生,政界總會乞靈於凱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金融海嘯之後,情況明顯見諸歐美之別:歐洲大行緊縮,結果經濟持續低迷;奧巴馬治下美國奉行凱恩斯主義,以投資提振市場,數字上經濟現已復甦,達致全民就業。然而此時美國掀起反精英民粹浪潮,聲討官商勾結、貧富懸殊等社會不公現象,最終由商賈杜林普收割民憤,乘勢入主白宮。劇情發展看似弔詭,但對政治經濟學家 Geoff Mann 而言,其實相當合乎凱恩斯的邏輯。

凱恩斯曾承諾一勞永逸解決「經濟問題」--「階級與國家之間的匱乏、貧窮和經濟掙扎」:「現今經濟問題虛耗了我們的道德精神和物質資源,當被降至次要地位,人類的心力就能再次聚焦真正問題。」凱恩斯經濟理論抱持平衡利益的理念,為何美國歷經八年凱恩斯政策卻以另一波民粹浪潮收場?據西門菲莎大學(Simon Fraser University)環球政經中心主任 Geoff Mann 解釋,一來主流經濟學派(如新古典主義及新自由主義)選擇性擷取凱恩斯理論,二來凱恩斯的經濟方針本來就為延續精英統治而設。

政治經濟學家 Geoff Mann 著作批評凱恩斯一邊揚言解決經濟問題,一邊鞏固資本主義制度弊端。

Geoff Mann 新作 In the Long Run We Are All Dead 即明確批評上述凱恩斯的弔詭:一方面,凱恩斯批評新古典經濟學的前提不設實際,箇中代表如李嘉圖(David Ricardo)幻想總需求與就業長遠終將達致均衡(equilibrium),單純描述理想世界而非現實,將經濟學扭曲成為神學:「這種『長遠』只會誤導世務;長遠而言,我們都已身亡。」新古典經濟學家的職責「太易而且無用」,等於「身處暴風雨時節,卻只會揚言風暴過後大海將會復歸平靜。」另一方面,凱恩斯雖然認定放任自由市場與共產主義同為災難,其政治經濟主張卻是迎合資本主義的調整。

Geoff Mann 的說法上溯於凱恩斯「通論」(The General Theory of Employment, Interest and Money)的三大結論:一、經濟學的目的必須超越關於「後災難均衡」的無用預測;二、資本主義的結構性弊端--「創造富裕亦製造貧窮」(poverty in the midst of plenty)--將令文明永遠陷入動盪,充滿災難與潛在崩潰,傷害一旦造成即無可挽回;三、一旦資本主義自我毀滅或是馬克思式革命發生,一切均不保證能夠倖存,後者是「災難主義」(catastrophism),前者在其自由市場形式的均衡點則是「滅絕」(extinction)。Geoff Mann 解釋,凱恩斯之所以要破除新古典經濟學的偽科學論證,而從分析人類行為出發,視政治經濟學為應對資本主義災難的創新方案,旨在從其手中保衛「薄弱文明」。在凱恩斯眼中,今日的文明社會建基於資本主義,資本主義「倚重少數人的意願和個性,靠詭計推行的法則與成規維繫」,經濟學家則是西西弗斯,不斷與之拉鋸,重新穩固文明基石。

奧巴馬任內奉行凱恩斯經濟政策,以投資帶動需求,成功振興經濟,卻無法阻擋民粹興起。 圖片來源:路透社

今日的新自由主義吸納了凱恩斯部分主張,理念卻是南轅北轍。凱恩斯旨在以量產貧窮為代價,維持「現代中產特權政局」穩定,同時防止情況過分惡化,導致「一無所有」的人投身革命。換言之,凱恩斯主張一場「去革命的革命」(revolution without revolution),經濟學家只需退居「後座」(back seat),協調政權運作即可;新自由主義則復歸市場至上,無視文明命運,而邏輯亦充滿矛盾:首先,經濟學家具備領域權威,最有資格制定方針,然則新自由主義者相信最理想的經濟政策卻是放任自由市場,亦即毫無經濟政策;其次,主流經濟學家承認無法預測經濟政策的影響,因而一旦成效不佳亦無人需要負責,但當經濟陷入危機,則只有經濟學家有辦法拯救社會。凡此種種詭辯,Geoff Mann 歸納為「當代經濟學龐氏騙局」。

Geoff Mann 認為,凱恩斯對於根絕經濟問題的承諾至今尚未實現,部分原因在於其本來就無意解決經濟不穩、終結財閥政治或處方「食利者安樂死」,而是微調經濟政策,將財富向上流動最大化,風險向下分散同時,確保不致觸發革命,因此金融海嘯過後十年,縱使歐美應對方法迥異,經濟秩序卻仍無大變,無法解決資本主義結構性的弊病,對此實毋須意外。或者當代凱恩斯主義者仍有法寶可出,但假如連凱恩斯也失效,去革命的革命無用告終,可能就意味一場真正的革命爆發在即,或是如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所言,失敗的革命隨時導致法西斯興起。至此亦觸動了凱恩斯主義的核心問題:押上文明本身也要改善文明是否值得?凱恩斯沒有答案,Geoff Mann 也沒有答案,世界想必亦無解答,所以終於癱瘓,一切維持現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