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到了科幻世界,還是活下去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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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高安哲羅畫作 The Creation of Adam(局部)。

最近中國科幻片「流浪地球」成為焦點。沒看過電影,也沒讀過原著,所以無法評論,估計看的機會也不高,不如講一講作者令人難忘的一句名言。

這句話出自他的名著「三體」。

「三體」的大名就不必介紹了,但在這龐大複雜的故事之中,作者深藏的觀點值得探詢 —— 這似乎也是科幻小說類型不能避免的議題,因為科幻都不免涉及文明的命運,價值的取捨,和人類存在本身的疑問。

「三體」有一個很不討好的女主角程心,是那種以自己的道德標準來衡量世界的人,因此也會覺得自己很高尚,很偉大,很正確,和她不一樣觀點的人,就會墮入低俗,渺小,錯誤的類別,用這個角色來對照過去一百年來流行至今的,一種毒性特別強烈的意識形態,非常過癮。

和程心相對的,則是一個更為現實,充滿人格缺陷的人,顯然,讀者會發現,這個現實主義者更令人認同。

但這是一種有中國特色的現實主義。「三體」最主要的觀點是生存,生存永遠是最重要的。

中國科幻小說「三體」第一部的封面。

有點像小說「活著」,或者電影「芙蓉鎮」裡和著血淚的一句台詞「活下去,像畜生一樣活下去」—— 這好像是中國從古至今最大的信仰(如果不是唯一的信仰)。俗說好死不如賴活,但是賴,就是沒有底線,缺乏精神追求和道德底線的平衡,賴的狀態太令人沮喪了。我常覺得中國人對於生存的看法,有一種零和思維,其實說不通,為甚麼活著的本身不是物質、精神、道德結合在一起,好像空氣、水、食物和陽光那樣,任何一樣都不可缺少呢?

「三體」那句名言是:「失去人性,會失去很多;失去獸性,就一無所有。」其實依然是「芙蓉鎮」台詞「活下去」的另一種演繹。

在作者看來,人性和獸性相對,而獸性有更原始的頑強鬥志,或者爆發力,獸性是本能,人性只是一層外衣,虛偽,軟弱,矯飾,各種缺陷,在重大危機的時候,是靠不住的。相比獸性是單純的,強大的。所以,不難理解有一種說法稱中國人是「吃狼奶長大的」。

問題是,人只有人性和獸性兩面嗎?人性在最好的時候,是有神性(Divinity)的;而在最壞的地方,也是有魔性的。

人類魔性的一面,絕對沒有野獸那麼單純,也遠比野獸殘忍邪惡得多;但神性的一面,譬如為了超越自身的事物或者存在,而驚嘆感動,有如靈魂深處受到震撼而顫抖,喉頭哽咽,熱淚盈眶,我想許多人都體會過。人性和獸性可以有重疊之處;但神性和魔性,係無得傾 —— 這也可以解釋邪惡的問題,以及為甚麼有時敵對的雙方可以妥協,有時候卻不共戴天。

「三體」這句話是最值得思考的,也就是中國文化傳統,是否從根本上缺乏對於神性的意識?孔孟最崇尚的仁義,都是人性,但是仁義從哪裡來?頂多說是與生俱來,這個答案不能令人釋懷。

也許這是中國文化沒有創世觀的一個後遺症,所以對於生存,對於現世,都有異乎尋常的執著,一方面令人活得特別累;另一方面,在這個現世,做任何事都沒有底線,只要顧著自己能活就行,便也爆發出獸性的一面。

這令我又想起劉慈欣多年前的一次辯論:有一天地球上只剩下三個人,肩負傳承人類所有文明的重任,必須吃掉其中一人,兩個人才能活下去,該如何選擇?他的答案不出所料,因為生存高於一切,當然是不惜一切代價。

先不說這個假設有甚麼漏洞,但是為了存活,無論背後的目標多麼高尚宏大,如果墮落到最後這個地步,那麼所謂的人類文明又有甚麼值得?其實這個難題,在神性面前,就能迎刃而解。

劉慈欣曾套用康德的一句名言,說自己「敬畏頭頂的星空,但對內心的道德法則不以為然」,不能確定他是認真還是半開玩笑。而康德的原話是「有兩樣東西佔據我的心靈,日益令我愈發讚嘆敬畏,一樣是頭頂的星空,一樣是内心的道德法則。」(“Two things fill the mind with ever-increasing wonder and awe, the more often and the more intensely the mind of thought is drawn to them: the starry heavens above me and the moral law within me.”)

我想,這是因為他和康德對於「道德法則」的理解有根本的分歧:康德內心的道德法則(moral law),是神性的證明之一,是為了達到至善,無限接近上帝。劉慈欣對此不以為然,也就不意外了。

據說電影「流浪地球」的主題是中國人可以救地球,按照中國人對於「活下去」的強烈信仰,我一點也不懷疑;只是這樣活下去,這樣的地球文明,又有甚麼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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