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皓昕:「大象席地而坐」—— 何不把悲哀感覺假設是來自你虛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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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大象席地而坐」劇照。

金馬獎最佳劇情片,片長接近 4 小時,差不多是香港飛日本的時間。平常吃完飛機餐也許還會上個廁所動動筋骨,這趟觀影是連水都不敢喝一口,是繼楊德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後看過最長的電影。

如果每部電影都有一種專屬顏色,「大象席地而坐」毫無疑問會是灰色。是那種大陸三線城市被霧霾淹沒,各種人和事都被不幸纏上,雪降不下,雲撥不開,冬日茫茫窮途末路的灰色。它也許是一部拍得好的電影,卻不會是一部讓人喜愛的電影。正如抑鬱症,你可以說經歷過那段灰暗時期,你明白和了解,卻應該沒有人能夠自發地說你享受著被抑鬱症折騰的日子。正如應該沒人會自發地說,喜愛擁抱著這一部似乎是被抑鬱氛圍入了骨的「大象席地而坐」,儘管不幸離世了的胡波導演,在如此有限資源下,充分表演出他駕馭鏡頭和演員的能力。

片長也許是一切事情的開端,年僅廿九歲的胡波導演因為片長和剪接的問題跟監製王小帥出現分歧,網上流傳是王的辱罵和架空,加上胡波的經濟狀況,以及他的情緒狀態,讓他在自己的作品能夠在柏林影展上面世,又在金馬獎上贏得最佳劇情片的幾個月之前,在自己北京的住所的後樓梯處自殺,「大象」成為了他最後的,也是唯一的長片作品。

電影為甚麼會那麼長呢,答案很可能是,因為人生也是同樣的長。每一場差不多就是一個長鏡頭,我們看到了故事時間裡,由早到晚差不多是一整天的時間流逝,畫面呈現是生活的感覺,4 個主角人物幾近是實況式的影像紀錄,述說著他們如何被現實撞得一臉灰。為朋友出頭的少年,為弟弟報仇的惡霸哥哥,為流言蜚語所困擾的少女,為老無所依而感到孤獨的老人,四人之間同樣因為不幸而互相牽引,讓他們終究明白到世界是荒謬的,是有病的,是無藥可救的,他們不約而同地在心裡萌生出一個去看大象的念頭。電影一開始就告訴我們,滿州里有一隻坐在地上的大象,每天坐在那裡,動也不動。大象對四人來說可能只是個象徵,只是一個離開每天窘境,孤身再上路的意義。無論看見大象與否,他們至少終於踏上了那趟長途巴士之旅,在片尾的似有還無中,聽到了大象叫聲。

電影「大象席地而坐」劇照。

然而電影又是否真的需要那麼長呢?我們永遠無法確定胡波導演在拍攝電影時的心理狀態到底如何,又投放了多少他的真實壓抑在作品裡。作為觀眾,觀影過程中我會不禁問,如此密集的長鏡頭是否真有必要?當中箇然有出類拔萃之作,例如開場時目睹朋友跳樓時,畫面鎖定在演員章宇的表情的長鏡頭;老伯初訪養老院的第一視覺;或是接近尾聲一行人在火車站附近的平台上,因為一柄突然而來的手槍而生的亂局,那都充分表現出導演在低成本的限制下,對場面調度和美術追求的聰明掌握。

可同一時間,電影中,也有一些諸如在學校兩層樓上上下下,或是在咖啡廳裡進進出出,節奏有點散漫又不見重點的超長鏡頭,作為觀眾,除了接收到那一份壓抑之外,看著看著又不其然地想起王小帥監製的話,如果他們真的因為片長而出過爭吵的話,那另外一個傳說中的兩個小時刪減版,是否真能夠用一個更加平易近人的方式去講到同樣故事呢?當然,我們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真相。

4 個人物都被灰色籠罩著,從身處的環境,到裡面的心境。不知道是否導演的刻意引導,每一個演員唸對白的節奏和語調,似乎都是同樣的凝滯。那怕是母親看著兒子跳樓的地方,或是中學生跟同窗聊天。不同人物,似乎都住著同一個無力的靈魂,那就是導演本身的靈魂。胡波導演運用了演員的口,把他對成人世界的失望通通說出,每個尋常百姓都抑鬱如詩人,久不會吐出一句意味深長的負能量格言。這也許是每一個寂寞兮兮的文青的理想世界觀,然而看著卻又有那麼一點的突兀。

如果這部電影是座抑鬱的迷宮,我會形容這幾個人物,包括站在他們身後的導演,似乎都是固執地在迷宮裡打轉。他們也許知道迷宮外尚有世界,卻沉溺在灰色裡,堅決不相信自己應該走出迷宮。

導演已逝,留下了電影。「大象」是一部拍得好的電影,卻尚不算是一部傑作,更不應該是一部把自己富有才華的全部生命賭押上去的作品。特別是導演如此年輕,讓人期望他能有更充裕的資源和更廣闊的人生閱歷時,他之後的作品又會成長到甚麼模樣。如今,實在讓人婉惜了,因為正如 Lady Gaga 在奧斯卡頒獎台上說的:

It’s not about winning, it’s about not giving up.

※ 此欄文章為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網立場。 ※

江皓昕,編劇,白羊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