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中年的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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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台北國立故宮博物院

中國著名收藏家馬未都講陶瓷藝術,以「中年」來形容北宋時代的特徵。

稍微對藝術有點了解的人都知道,中國瓷藝以北宋為登峰造極,而北宋五大名窯當中,又以汝窯為最。今天每一件都是稀世之珍,其實早在南宋便已價值連城,後來的明清宮廷都奉為至寶。

為甚麼說是「中年」?因為成熟蘊藉、溫潤優雅,是中國文化達到的審美巔峰。

這便十分有意思了,因為「中年」一詞,在今天的中文裡,不論南北中港,皆語帶貶義。

中年首先和意氣消沉、稜角磨滅,庸碌無為掛勾;又或等於油滑世故,因循守舊,缺乏創新;再者便是不做事等退休,霸佔年輕人晉升空間而不肯退下,即香港人俗稱的「老 Seafood」。

在現實生活中,中年似也只描繪出人生的一片灰暗:受制於上有老下有小,總是迫於現實,不得不低頭,再也不可能擁有年輕時放浪不羈的豪情,或長樂未央的縱情,淪落為人生無趣苦悶之始。這般觀念,恰好和美國的 Kidult 文化暗中合流,歸結起來就是要用童稚的熱情來抗拒成熟的冷靜。對中年這個字,即使不是避之則吉,也是聞之色變。「中女」二字,簡直變成對女人最大的蔑稱:似乎她一旦喪失年輕的優勢,便一文不值。

這真令人遺憾,因為在藝術史上,除了北宋汝窯,典雅、含蓄,成熟智慧的表達,從來不是髒字,而是美的境界。漢唐和北宋陶瓷藝術的風格內容對比,同樣也見於歐洲文藝復興前期和巴洛克時代的差別:前者顯得粗獷、野性、質樸而有爆發力,後者表現為圓融、精練,寬宏壯麗,如果將之比喻為由年輕邁向成熟的過程,當然是值得讚美的。

中年的境界,應該是追求成熟的美,而不是哀嘆「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或競相裝嫩,以「永遠十八」為最高成就。如果一到中年便等同上述種種可鄙的境地,那人生還有甚麼值得活下去?這種視中年為末路的心態,簡直就是可笑至極,全無見識。

因為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中年成熟的美依然是這個世界通行的標準:

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Hulton Archive/Getty Images

無論男女服裝,皆是端莊大方,老成持重的風格。英國貴族名校的校服,便要求塑造少年老成的形象,正襟危坐,文質彬彬; 無論男女老幼,其實外表都很「中年化」,滿街都是套裝配禮帽,這種 Ageless 的衣著講究,反倒一視同仁,並無年齡歧視。當時荷里活的大明星,在他們最輝煌的影像裡,似乎都是年約四十的模樣,並無甚麼美魔女或小鮮肉之噱頭。

Ageless 這個字是專門留給中年使用的:看不出年紀,並不是年輕的意思,而是這種成熟穩定的狀態,如同藝術品,可以令人遺忘歲月的痕跡。歐洲老牌的大酒店,室內風格一直延襲典雅的古風,光線柔和,氣氛寧靜,低調華麗,絕不咄咄逼人,在細節處體現內涵,令人如沐春風。但是從六十年代開始,這種成熟的品味,迅速遭到年輕反叛潮流的奪權,從此幾乎沒有立足之地了。

人到中年倘若變得成熟、寬容、溫和、從容,不那麼自我中心,不那麼亂發脾氣,能體會別人的苦處和難處,這不是值得追求的好事嗎?相反世人艷羨的「年輕」,大多數時候無非是幼稚,幼稚又有甚麼好稱傲?「巨嬰症」、「小學雞」、「玻璃心」等等都是幼稚的症狀。

時代潮流執迷「年輕」,除了在外表上竭力裝嫩賣萌,舉止大癲大廢,權充為年輕率性的表現;事實上,許多人一早就市儈、庸俗、信奉精緻的利己主義,從來就沒有年輕過,難道那麼多不分男女的「油膩中年」,都是到了某個年紀,在一夜之間變成的?

藝術少不了修煉,成熟的中年也一樣。最好的瓷器,一定要等到北宋才能誕生,急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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