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眼:「人魚沉睡的家」—— 失魂的軀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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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魚沉睡的家」是東野圭吾少有完全沒有懸疑成分的作品,卻比其他推理小說作品寫得更雋永深邃;圖為電影「人魚沉睡的家」劇照。

與東野圭吾的關係,從來都建立在一趟長途火車旅程上。

客觀原因有幾個。首先,我習慣旅行期間斷絕互聯網,長途火車沒事可做,最好就是看書,而推理小說更是最好選擇,看得投入,同一車廂的乘客再吵都沒問題。加上車程普遍幾十個小時,隨行那幾本推理小說(最多 3 本),必定讀得格外認真,若然讀得太快,時間就打發不完,因此要逐行逐句去讀,從不跳段,更避免了心癢難耐,翻到最後幾頁看結局。基本上,我最專注和認真看書的時間,都在長途火車上。

其次,長途火車旅程,中國是過去多年的熱門之選。在中國各大城市的書店,能找到的翻譯小說不多,有些不太出名的作家,其翻譯本實在不堪入目。還好,像東野圭吾這樣的「影視紅星」,算是必然能找到的,而且翻譯質素尚可。

第三,東野圭吾容易入口,消磨時間首選。

回想第一次坐火車到北京,我就是拿著一本從深圳書店買的「放學後」。校園推理小說,東野的處女作,也是我的第一趟長途火車。

許多年後,就在前往西藏的長途火車,我讀完剛出版不久的「人魚沉睡的家」。東野出道 30 周年紀念作。

提起這段往事,是因為我清楚記得,那時在長途火車上讀著「人魚沉睡的家」,曾經三番四次翻到這本簡體書的封面,一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沒有買錯書。慢著,當真是東野圭吾的作品?但「人魚沉睡的家」根本就不是推理小說,甚至是一部完全沒有懸疑成分的作品。畢竟,中國甚麼都可以是假的,會不會是錯版書?或者冒東野之名出版?而且沒有網絡,根本無法查證。

但再一次闔上書的時候,已經天亮。在臥舖上一口氣看完「人魚沉睡的家」,如果這是一部冒名出版的小說,那這個「東野圭吾」寫得實在太精彩了,甚至比過去的東野圭吾本尊還要寫得雋永深邃。至少,這不是一本用來消磨時間的書。

那才明白,是一個跟過去完全兩回事的東野圭吾。是一個相當擅長寫推理小說,但能夠跳出推理小說框架的東野圭吾。

無論是社會派還是本格派,讀者對於推理小說的想像,都離不開一個鋪陳出色、奇情曲折的殺人佈局。作者挖空心思,為讀者設下謎團 —— 誰人被殺?為何而殺?怎樣去殺?被誰所殺?但產量驚人的東野圭吾,過去 30 年間或將各種殺人佈局寫到盡了,有段時間,我曾懷疑這類犯罪小說所經營的殺人佈局,已被包括東野圭吾在內的新派推理小說家寫得太過精緻,實則扁平成一場機關算盡的「解謎遊戲」,失去了應有的真實性。「人魚沉睡的家」卻是一個顛覆性的嘗試,沒有推理成分,沒有真兇、疑兇和偵探(只有純粹路過當見證人的幾名警察),然而,東野借用一個腦死女孩的故事,卻不需要精心部署或設置「殺」的謎團,而是重回文本創作的真實性,帶出「救」的疑問,是否應該救活一個死人,怎樣去救?被誰去救?真的能救?

儘管沒有出現殺人犯,但原來,要救活一個人,比殺死一個人更讓人心寒。故事之中,母親不願接受女兒雖有心跳(生命跡象)但已經腦死(死亡)的事實,而丈夫又不願妻子承受喪女打擊,因此人們便在醫學上值得商榷的灰色地帶裡,透過儀器繼續維持腦死女兒的呼吸,甚至以人工電流控制她的四肢活動、面部表情,讓一具失魂之軀猶如人形玩偶般露出微笑,這種模仿神的行為,出發點雖是愛女心切,想盡辦法救活一個生命,或至少讓這個生命繼續活著。但愛的極致,拯救生命、創造奇蹟的極致,還是會讓人性傾斜、走火入魔,就跟法蘭克斯坦(Frankenstein)創造科學怪人一樣,是人類的越界犯罪衝動。

不惜一切而又卑微地想拯救腦死女兒的母親,以及透過仿神遊戲獲得滿足的科學家,跟推理小說「最常見」的犯罪天才、連續殺人犯,其動機是一樣的。殊途同歸,最變態的罪犯,不就正正覺得自己是曲高和寡的救世者嗎?

「人魚沉睡的家」讀來簡單,節奏明快,但其實看得一點也不輕鬆。最後一幕始終令人反覆思量許久。既然大家都以理性否定了腦死女兒仍然在生,為何母親拿刀刺向女兒「屍體」的時候,要阻止她呢?如母親當下的哀鳴,「人並不會死兩次。」

故事的最後,媽媽拿刀欲刺向仍有心跳,但已經腦死亡的女兒,希望換回她仍然活著的「客觀事實」,引發出矛盾的死亡邏輯;圖為電影「人魚沉睡的家」劇照。

荒謬的殺人動機,但刺中了矛盾的死亡邏輯,如果母親刺殺腦死女兒有罪,這一套國家設立的犯罪標準就剛好推翻了醫學的死亡標準,證明腦死女兒在那一刀之前仍然活著,母親表明以死明志、以身殉道的期許,她樂意因此犯罪受罰,換回女兒仍然活著的「客觀事實」,再狠狠搧了那些否定腦死女兒生命的人一巴掌。

明明大家都覺得,以機械儀器操控腦死女兒,讓她做一個活死人偶,已是越界的非人所為,褻瀆了人的尊嚴。但母親那一刀,到底有沒有罪,背後所代表的並非「客觀事實」,而是人性的表現。那一刀不是用來辨證女兒是否仍然活著,而是證明她的母親、父親和身邊的人,都因為她的離開而曾經心碎迷失,畢竟,留在世上念記女兒的,全部都是活生生的人。理性上,雖早已明白女兒已經離開,但情感上,他們不容許母親拿刀刺向女兒,「人並不會死兩次」,但他們不捨得承認那是一具沒生命的「屍體」。

電影版「人魚沉睡的家」最近總算在香港上映,幾年之後,再認真看一遍這個故事,更為百感交集。人性何物?擁有情感的人,無論如何都不會輕易將一個生命當成「屍體」,猶如死物踐踏。只有活著但無心、甚至無恥的人,才會對人的生命無動於衷,視而不見,卻轉而對沒有生命之死物投以情感。

※ 此欄文章為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網立場。 ※

專欄作家、文藝雜誌主編。旅居台北多年,曾獲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冠軍、青年文學獎等。已出版長篇小說包括「廢氣團」、「沼氣團」、「小霸王」、「赤神傳」及短篇集「紙烏鴉」、「獅人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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