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逐:古希臘民主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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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藏於阿塔羅斯柱廊雅典古市集博物館的出土陶片。公元前 5 世紀一段時期,希臘城邦公民每年以刻名陶片投票,選出一名最不受歡迎人物放逐。

古希臘歷史往往被浪漫化,譬如民主搖籃一說,就有意無意忽略當時的語境和習俗,放逐制即是其一。重溫業已失傳的古希臘彈劾法,對今日民主社會或許不乏啟示。

「放逐」(ostracism)源自「陶片」(ostrakon)一詞,每年伊始,約 6,000 名希臘城邦選民(非奴隸本地男性)組成的人民會議(ekklesia)以陶片投票決定今年是否續行放逐,假如多數贊成,則兩個月後再舉行公投,6,000 票為門檻,選出一名最不受歡迎人物逐出城邦,投票由 500 餘名票選人員輪任監察。流放期限 10 年,期間不得擅自回鄉,否則將予處決。然而受懲並不等於帶罪在身,流放者不會被沒收資產,放逐期間繼續享有資產收入,可在另一城邦舒適過活,期限屆滿即可重返家鄉,歷史上亦確有被逐政客東山再起。

根據德國學者 Stefan Brenne 拼合雅典衞城西南出土的 9,000 多塊陶片發現,各種人物都在目標之列,特別針對上位者。流放一途有助防範權貴操控城邦,危害民主精神,諸如雅典海軍創立者特米斯托克力(Themistocles)、將領客蒙(Cimon)和科桑西普斯(Xanthippus)亦難逃被迫離鄉的厄運,政治家麥加克勒斯(Megacles)更曾遭兩次放逐。

刻有特米斯托克力名字的陶片。 圖片來源:Joyofmuseums/Wikimedia Commons

放逐理由亦各式各樣:特米斯托克力被斥為「地上穢物」(a pollution in the land);客蒙被指與斯巴達過從甚密;科桑西普斯則被控犯下宗教罪行,必須逐出城邦,否則同胞將受瘟疫或饑荒一類天譴;麥加克勒斯更是罄陶難書:逾 4,000 份不利證詞中,麥氏被指生活驕奢、愛慕虛榮(例如指明其養馬和持有一幅駿駒圖)、傲慢、貪財、不忠等等。彈劾原因毋須合理,可以相當個人化或情緒化,希臘史家普魯塔克(Plutarch)就記錄過一個例子:一名「莽夫」走入市集要求某人替他在陶片刻上阿里斯提德(Aristides),碰巧那人正是阿里斯提德。他邊刻字邊問緣由,男人回答:無原因,純粹厭倦聽到「正義者阿里斯提德」(Aristides the Just)之名。

雅典城邦於公元前 480 年代採納放逐制,多少可歸因於前任僭主希庇亞斯(Hippias)勾結波斯企圖重奪雅典治權。馬拉松戰役後,其兄弟希帕克斯(Hipparchus)便成流放首例。最後一次放逐發生於公元前 417 年,當時歷經戰亂,雅典人對民主信心受挫,民粹政客阿爾西比亞德斯(Alcibiades)崛起,與較溫和的尼西阿斯(Nicias)針峰相對,當時城邦市民都以為二擇其一放逐,結果兩人合作將另一對手希帕波魯斯(Hyperbolus)流放。據普魯塔克記載,雅典人相當不滿,認為機制被濫用,棄之不用,而政客亦轉用法律手段攻擊敵人。即使年初公投持續又一世紀,但放逐制已名存實亡,其後雅典亦蛻變成軍事化寡頭政治,民主成分僅餘機制。

放逐驟看野蠻,其實不乏政治智慧:滿足市民發洩心理之餘,亦能警惕權貴謹言慎行,而每次放逐一人,又可以避免民眾大規模報復。投票前爭論激烈,但選舉期一過,城邦氣氛即回復平靜。「解決一人就能解決城邦諸多問題,一個較天真的時代才有這種想法。」「經濟學人」評論固然有其道理,但觀乎今日不少政客之離地離心離德,或許正正缺乏由下而上的制裁。當然對於全球化時代權貴而言,最有力的制裁或許不是放逐,而是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