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莎劇人物 04 —— 喪失獨立意志的悍婦毫無是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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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 年版電影「馴悍記」劇照。

Why sir, I trust I may have leave to speak,
And speak I will. I am no child, no babe;
Your betters have endured me say my mind,
And if you cannot, best you stop your ears.
My tongue will tell the anger of my heart,
Or else my heart concealing it will break,
And rather than it shall, I will be free
Even to the uttermost, as I please, in words.
(我相信我也有說話的權利;我不是三歲小孩,
比你尊長的人,也不能禁止我自由發言,
你要是不願意聽,還是請你把耳朵塞住吧。
我這一肚子的氣惱,
要是再不讓我的嘴把它發洩出來,
我的心也要氣炸了。)

莎士比亞爭議最大的作品,「馴悍記」應排第一,而且爭議並非始自女性平權運動興起的 20 世紀,而是早在這齣劇問世的年代,就已經爭議不斷。當時的評論曾說過,這齣「喜劇」很多時候令人尷尬,根本笑不出來。

於是,圍繞這部作品的批評和辯護可謂不斷,看不慣的人譬如蕭伯納,就直斥這齣劇令人作嘔。令人不解的是,像莎士比亞這樣創作了「羅密歐與茱麗葉」、「第十二夜」、「無事生非」這樣的愛情經典,以及歌狄利亞苔絲狄蒙娜等人物,怎麼可能認同「馴悍記」這種低級以至粗暴的觀念?

的確,如果說莎士比亞和一般以虐妻為樂的男人一樣,居然在寫作的時候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而是自以為很好笑,便提筆疾書,那他肯定不會是莎士比亞。

因為這齣劇一開場,加了一個非常荒謬的引子:一個醉漢被打扮成貴族老爺,享受各種裝模做樣的侍奉,以及在他面前上演了一齣「好戲」—— 也就是男主角比特魯喬(Petruchio)馴服悍婦嘉芙蓮娜(Katherina)的故事。作者旨在敬告觀眾,這是一齣戲中戲:是一個假冒貴族的光棍,在半醉半醒之間,看的一齣虛構的玩笑之作,不要當真!莎士比亞沒有傻到那個程度,願意得罪一半的觀眾,以及統治他的女王。

馴悍記的主角當然是「悍婦」嘉芙蓮娜,唯其強悍,不輕易服軟,其實非常有現代感。如果除去後半段一些誇張的情節,嘉芙蓮娜相當討人喜歡,按照我們今日的標準,不止是女性,很多男性也會喜歡,其實「小婦人」裡的喬,「傲慢與偏見」裡的伊麗莎白,都有嘉芙蓮娜的影子。甚至所謂的「馴服」,在「窈窕淑女」(My Fair Lady)裡也有另類複製,只不過「窈窕淑女」要文明優雅得多,語言教授對賣花女的栽培和教化,更為世俗所喜聞樂見。

悍婦是最主要的喜劇因素,她的刀子嘴和臭脾氣,有如一個不受控制的 loose cannon。如果這樣的性格角色放在一個男人身上,完全不足為奇,但是換做一個女子,又使她的父親無可奈何,對於觀眾而言,當然就很有趣了。

嘉芙蓮娜之「凶悍潑辣」,換作今日再正常不過,主要表現在她慣於質問和反駁:「為甚麼我就得聽人家安排時間,仿佛自己連要甚麼不要甚麼都不知道嗎?」嘉芙蓮娜的反問,只是對於一些世俗規矩的質疑,還沒有到反抗的地步,但即使如此,也已經叫周圍的男人大喊吃不消了 —— 在很多男人的眼裡,女人最好笨嘴笨舌,但同時心靈手巧;無知愚笨,沒有辨別能力,但又自動具備忠誠、貞潔、溫柔順從、任勞任怨,自我犧牲等所有美德。

但是,莎士比亞作品裡,並沒有這樣符合這種男人想像的「完美女人」,即使是嘉芙蓮娜的妹妹比恩卡(Bianca),最後也不是那麼聽話。

願意迎娶嘉芙蓮娜的比特魯喬,是一個見錢眼開的外來人,他不在乎愛情,只要嫁妝豐厚,「無論她怎樣淫賤老醜,潑辣兇悍,我都一樣歡迎;儘管她的性子暴躁得像起著風浪的怒海,也不能影響我對她的好感」。當然,令他喜出望外的是,嘉芙蓮娜既不老醜,也無暗病纏身,而是年輕美貌,還帶著一大筆嫁妝。

比特魯喬顯然不是一個討好的角色,他比其他追求比恩卡的男人要粗俗很多。然而奇怪的是,比特魯喬和嘉芙蓮娜的相處,因為他們的不斷搏鬥,倒有幾分實在,至少他們各自的脾氣和性格,都在接下來的鬧劇中一再經受測試。正如他自己形容的:「她固然脾氣高傲,我也是天性剛強;兩股烈火遇在一起,就把怒氣在燃料上銷磨淨盡了。一星星的火花,雖然會被微風吹成烈焰,可是一陣拔山倒海的颶風,卻可以把大火吹熄;我對她就是這樣,她見了我一定會屈服的,因為我是個性格暴躁的人,我不會像小孩子一樣談情說愛。」

如果沒有之後種種處心積慮虐待嘉芙蓮娜的劇情,比特魯喬這段宣言,倒可以視作是一種勢均力敵的兩性博弈,是變相承認了嘉芙蓮娜的獨立人格,因此他們倆的婚姻,不是小孩子過家家。而其他男人看待比恩卡,則沒有這份 extra attention,在他們眼裡,比恩卡是一個典型的模範妻子,她到底是怎樣的人,想要的是甚麼,沒有人關心。

嘉芙蓮娜的「悍婦」之名,翻遍全劇,其實找不到甚麼有力證據,譬如她和比恩卡吵架打鬥,無非是女孩子之間的 cat fight,又何至於真的有殺傷力? 嘉芙蓮娜也毫不掩飾自己脆弱的一面:「因為你偏愛她的緣故,我一輩子也嫁不出去,死了在地獄裡也只能陪猴子玩。不要跟我說話,我要去找個地方坐下來痛哭一場。」

然而,比特魯喬和嘉芙蓮娜初見面的一幕,針鋒相對,可以說是後世浪漫愛情劇的 prototype:一個油腔滑調,一個潑辣尖銳,一個厚顔無恥,一個不假辭色,真可以說是棋逢對手。比特魯喬滿嘴爛俗的甜言蜜語,嘉芙蓮娜絲毫不為所動,雖然涉世未深,卻完全知道比特魯喬的把戲,他們的對話充滿諷刺和玩笑:當比特魯喬說自己為娶她寧願作「老實的公雞」,嘉芙蓮娜卻反擊他:「我不要你這個公雞;你叫得太像鵪鶉了。」

當然,為了避免令觀眾感到不快或者對號入座,莎士比亞已經將比特魯喬「馴服」妻子的手段,輕描淡寫,故作滑稽:「那就是總叫她睜著眼,不得休息,拿她當一隻亂撲翅膀的倔強鷂子一樣對待。今天她沒有吃過肉,明天我也不給她吃;昨夜她不曾睡覺,今夜我也不讓她睡覺,我要故意嫌被褥鋪得不好,把枕頭、枕墊、被單、線毯向滿房亂丟,還說都是為了愛惜她才這樣做;總之她將要整夜不能閤眼,倘然她昏昏思睡,我就罵人吵鬧,吵得她睡不著。」

可惜,這些略顯瘋狂的劇情,無論如何輕描淡寫,也無法掩蓋其虐待的事實,這是不可否認的一大敗筆,這齣劇也因此飽受批評。但是現實當然要比莎士比亞的創作殘酷得多,莎士比亞不但沒有表示他認同比特魯喬的做法,最後一幕更變成了純粹的諷刺,看笑話的人自己變成了笑話。

當嘉芙蓮娜表現出對比特魯喬的絕對服從,即使他指著鹿,她也一定會說是馬,這時比恩卡看不下去,乾脆罵出了口:「呸!你把這算作甚麼愚蠢的婦道?」而且還借用比恩卡的丈夫和岳父的對話,批評這種絕對服從,只能將其視作是一個孩子,如果將她視作一個有獨立人格的女人,「則毫無是處」。

寫到最後,這齣喜劇已經變了味,而且令人聯想到:在權力的虐待之下,喪失獨立意志的,又何止是一個悍婦呢?潑辣、淘氣,可說是生氣勃勃的嘉芙蓮娜,最後變成這樣,令人非常失望,因此在後世的改編版本裡,都紛紛摒棄了原著的結尾。而即使在莎士比亞同期,就已經有作者寫了續集 The Tamer Tamed,把比特魯喬改編成自作自受,被反過來馴服;在一個現代版本中,比特魯喬最後變成了家庭主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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