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莎劇人物 10 —— 終極的靈魂拷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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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 年,David Tennant 曾飾演哈姆雷特。 圖片來源:robbie jack/Corbis via Getty Images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Whether ’tis nobler in the mind to suffer
The slings and arrows of outrageous fortune,
Or to take Arms against a Sea of troubles,
And by opposing end them: to die, to sleep
No more; and by a sleep, to say we end
The heart-ache, and the thousand natural shocks
That Flesh is heir to? ‘Tis a consummation
Devoutly to be wished.
To die, to sleep,
To sleep, perchance to Dream; aye, there’s the rub,
For in that sleep of death, what dreams may come,
When we have shuffled off this mortal coil,
Must give us pause.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
默然忍受命運的暴虐的毒箭,
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無涯的苦難,
通過鬥爭把它們掃清,
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高貴?
死了;睡著了;甚麼都完了;
要是在這一種睡眠之中,我們心頭的創痛,
以及其他無數血肉之軀所不能避免的打擊,
都可以從此消失,那正是我們求之不得的結局。
死了;睡著了;睡著了也許還會做夢;
嗯,阻礙就在這兒:
因為當我們擺脫了這一具朽腐的皮囊以後,
在那死的睡眠裡,究竟將要做些甚麼夢,
那不能不使我們躊躇顧慮。)

若數莎士比亞最負盛名的作品,以及,如果只能選出一個代表作的話,必然是「哈姆雷特」。

幾百年來,有關哈姆雷特的分析加在一起,早已是書山文海,毫不誇張的說,只存在過度解讀的問題,應該沒必要再添加任何注解。僅僅是其中的一句台詞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網上就有數億計的搜尋結果。哈姆雷特手持骷髏的形象,也化為戲劇舞台的符號。

然而,即使有這麼多的解釋,還是留下了一堆問題:哈姆雷特這個角色到底有甚麼特別?為甚麼會成為一個符號,為何在戲劇界享有如此的特殊地位?

第一次接觸到哈姆雷特的人,應該都會大感意外,因為這齣又名「王子復仇記」的主角,實在看不出「主角特色」。

主角應該是性格突出,或者個人色彩強烈,讓觀眾有很強的認同感,最好是令人喜愛,才能最大程度地投入劇情。

相對而言,哈姆雷特是一個很安靜的角色,他並不是推進劇情的主要力量,莎士比亞很多作品裡的劇情進展其實很快,譬如馬克白,同樣是標準的五幕劇,但是節奏短促,劇情緊凑,大開大闔,從謀反、弑君、篡位到最後的身死名裂,馬克白在每一幕的出場,都使他的悲劇在加速。然而哈姆雷特不是,他的性格特色是模糊、晦澀:思前想後,模棱兩可,虛實難分,這就是為何哈姆雷特常被稱為「思想的巨人,行動的矮子」。

雖說是「王子復仇」,然而根本沒有熱血沸騰的復仇故事,沒有甚麼臥薪嘗膽十年未晚,沒有基度山伯爵那樣的周密計劃,沒有 Kill Bill 式的痛快殺戮,如果被「復仇」兩個中文字吸引進來看劇的觀眾,肯定要大失所望了。

哈姆雷特到底在做甚麼呢?他一直都很不痛快地,用挖苦、諷刺、嘲弄來表達自己的憤懣、沮喪、不安和恐懼。哈姆雷特的台詞很多,很複雜,也很苦澀,很多時候都言不由衷。可以說,這個角色很難令觀眾產生喜愛,尤其是他對奧菲莉亞的態度,完全算得上無情兼卑鄙,他絕對不是騎著白馬、披著閃亮盔甲的王子。他的遭遇,他的掙扎,都很難令人報以同情,因為觀眾喜歡快意恩仇,不知為何戲劇經驗極其豐富的莎士比亞,偏偏把這條鐵律抛諸腦後。

顯然,哈姆雷特的不一樣,是作者有意為之的結果,寫哈姆雷特的時候,已經接近他創作的晚期,他已經名成利就,這時他創作了一系列最深刻也最重要的悲劇:相比之下,奧賽羅李爾王則是行動先於思考,對後果沒有多加思索,馬克白則是明知後果,半推半就地鑄成自己的悲劇。哈姆雷特是他們之中,行動最遲疑的那一個,對於後果想得太多,但是也沒能夠避過悲劇的結局:「註定在今天,就不會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今天;逃過了今天,明天還是逃不了,隨時準備著就是了。一個人既然不知道他會留下甚麼,那麼早早脫身而去,不是好嗎?隨它去。」

因此,哈姆雷特比其他角色更有一種宿命論的神秘性,從一開始國王的鬼魂出場,到劇終王子中毒而死,都是在圍繞死亡的主題。莎士比亞的戲劇中有許多死亡的情節,但是很少有角色直面死亡,表達過自己的思考或者感受。哈姆雷特是例外。

死亡是哲學的終極思考,未知死,焉知生,而哈姆雷特可能是作者唯一一次借用戲劇文學的角度,發表他自己的看法。其他的作品由於劇情所限,很少有這樣的空間,而莎士比亞本人對自己又總是三緘其口,關於他的想法,他的感受,他的愛憎,幾乎沒有留下隻言片語,雖說他對筆下的人物沒有太多的道德判斷,但身為一個人,他一定有自己的價值觀,哈姆雷特是少有的一個缺口,可以窺探莎士比亞內心的一角。

這樣一來,所謂「一千個人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便也說得通了,因為哈姆雷特的獨白,他的疑慮、困惑、憂慮、失望、厭世等等負面的思緒,是一切人生無法避免的缺憾,甚至難以承受的痛苦。哈姆雷特這個角色更像是一個媒介,是作者、演員、觀眾(或者讀者)之間彼此溝通的媒介,他所受到的舞台局限比其他角色要小,能夠借助劇情發展的機會很少,當然也使演出變得非常困難。

尤其是,哈姆雷特是一個年輕人,但是命運降臨到他身上的枷鎖,以及他對於這一切的領會,正常來說,遠超了一個年輕人的閱歷。劇中很多看似不經意的喟嘆,更像是作者這個人到中年「看破紅塵」的精明世故的老男人的口吻,譬如第二幕中以監獄、夢幻、影子來比喻人生的存在,尤其是哈姆雷特的這一段:

「人類是一件多麼了不得的傑作!多麼高貴的理性!多麼偉大的力量!多麼優美的儀表!多麼文雅的舉動!在行為上多麼像一個天使!在智慧上多麼像一個天神!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可是在我看來,這一個泥土塑成的生命算得了甚麼?」

前後對照來讀,期中流露的悲嘆非常明顯:人之與生俱來,的確有神性的一面,能夠創造、思考、熱愛、鑽研,成就非凡和不朽,但是人性又有數之不盡的弱點和罪惡,使人的存在意義變成了極大的疑問。這種雙重性,令人既驚嘆存在之奇妙,亦哀傷存在之微渺,同樣的感觸,貫通古今。

正因如此,第三幕哈姆雷特出場時便唸出了那段最著名的獨白,至少是最出名的那一句:“To be or not to be”。這一句是刻意的簡化,像樂曲用幾個簡單的音符,組成朦朧含糊的開場那樣,因為後面有一段極為繁複深層的疑問,問題的核心是生和死:人生在世有萬般的眷戀和不捨,很大程度上,也是這種羈絆賦予人生的意義,一旦死後甚麼也沒有,那麼生的意義也變得虛無飄渺。如果死後能帶走,甚至是死後要面對審判,回過頭來看活著的時候,豈能不心生惶恐?

本劇的高潮是一段戲中戲「捕鼠機」,上演的是一宗投毒謀殺案,台上的戲固然聳人聽聞,台下的戲更加驚心動魄,台上的劇情與台下的反應交錯互動,堪稱精妙。這一段也是本劇的轉捩點,之前的劇情都是隱約湧動:只是疑心、傳言、和亡魂的出沒,直到這一刻,撥雲見日,真相呼之欲出,國王、王后、包括似傻如狂的哈姆雷特,以及他們之間極力維持的禮節,都不能再偽裝下去,全劇的節奏開始加快,哈姆雷特原本一直沉浸在思慮之中,如今也終於浮出了水面,需要用行動來一個了結。

但是到了劇終,哈姆雷特的疑問仍在:他所做的一切是否帶來了終極的了結?再聯繫到他在墳墓裡看到白骨時的感慨:「凱撒死了,你尊嚴的屍體,也許變了泥把破牆填砌;啊!他從前是何等的英雄,現在只好替人擋雨遮風!」從生到死,存在的意義究竟是甚麼?但可以肯定的是,存在的意義在於靈魂,正如哈姆雷特一開場時所稱:「我把我的生命看得不值一枚針;至於我的靈魂,那是跟它自己同樣永生不滅的,」作者最後能給予觀眾,以及給予他自己的安慰,也就是哈姆雷特向好友的囑託:「在這個冷酷的人間,替我傳述我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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