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宇宙級的浪漫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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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1977 年出發的太空船旅行者 1 號已經在宇宙中孤獨航行了近 40 年,未來還會離我們愈來愈遠,直至信號消失為止。

為甚麼太空探索的消息會令人著迷,為甚麼所有傳媒都會報道那些明明遠在天邊,跟現實生活一丁點關係也沒有的事?是因為太空科幻電影有型,還是因為增添一丁點天文知識也足以為自己的智商稍作彌補?

我想是因為研究太空的終極目標也是想解答這道最根本的問題:「我們從哪裡來,又會到哪裡去?」

最好的天文學家也是最浪漫的詩人——這句話用來形容一代大師 Carl Sagan 最為合適不過。去年 Sagan 誕生 80 周年的時候,他的經典著作「淡藍小點」(Pale Blue Dot)再版大賣,在他身後 20 年的今天重讀,更令人讚嘆能拾起這本書是多麼幸運。

1990 年情人節,美國太空總署下令給旅行者 1 號,令其掉頭拍照,為甚麼呢?因為那時候這艘船距離地球已經 64 億公里,也是地球在其「視線」範圍的最後邊緣,於是旅行者 1 號拍下了太空探索史上最著名的一張照片,亦即 Sagan 稱地球為「淡藍小點」的由來。當時是 Sagan 主張讓旅行者 1 號攜帶那張舉世聞名的金唱片,據說他曾去聯合國搜集各國語言的「你好」,本來想採到男女各一半的聲音樣本,但是各國代表的男人無一讓出這個 privilege。

淡藍小點

這張編號為 pia00452 的照片,其實一點也不震撼,像素只有 453 x 614,地球只有 0.12,在其中一束斜斜的陽光中,拍下的應該說是地球最不起眼的模樣。但這是人類有史以來最遙遠的一次回首凝望,此後,這艘船好像也懷著和古代無數的航海家同樣的勇氣和堅決,一去不回頭。

地球最為人熟悉的模樣,來自阿波羅 17 號拍的那張「藍色彈珠」(Blue Marble) ,從後來拍攝的所有「藍色彈珠」系列來看,地球上的海洋、陸地、綠野、冰原,在全無人跡干擾之際,顯得尤其輝煌壯麗,令全人類的歸屬感油然而生。

但「淡藍小點」是陌生的,渺小得難以察覺,不但地球如此,其他一切星體都無非如此:管你是燦爛的恆星、轉動不息的行星、即將死亡的超新星、冷卻到天荒地老的白矮星、還是動盪中的小行星……雖然我們一早都知道人生只是「寄蜉蝣於天地」,地球也不過「渺滄海之一粟」,但親眼目睹真相的時候,還是不由感到一絲蒼涼。

天文學表現了科學最富詩意的一面,展示出生命浩瀚而永恆的境界,而令人恍然察覺古往今來各種詩歌、神話、音樂、宗教和哲學所想像的,原來確實不無道理,也就是說人類本能對於自己的存在,一直隱然有所領悟,這種領悟是讓人安心的理由。

為太空而著迷的一個最大的好處,可能正在於此。當政治令人作嘔,不幸令人心碎,暴力令人恐懼,爭論令人無語,孤獨令人憂鬱,困難令人沮喪,生活瑣碎令人厭煩,突然想起世間一切包括自己不過是微塵的時候,卻不會感到迷茫或者悲哀: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是宇宙局部的化身,是以 10 的 28 次方計的各種原子組成的集合體,是地球數十億年以來產生意識的漫長過程的一部分。我們活著以及和親朋愛侶在一起的每一個時刻,都像星球誕生和相遇那樣,是純粹巧合的結果。

存在到底有甚麼意義?Carl Sagan 為淡藍小點,也為我們所有人,寫下一段莎士比亞風格的深情贈言:

再回首那一顆小點,它就在這裡。那是家園,是我們所有。你所愛的每一個人,你認識的每一個人,你聽說過的每一個人,曾經存在過的每一個人,都在這此度過他們的一生。我們的歡樂與痛苦聚集在一起,數以千計自以為是的宗教、意識形態和經濟學說,每一個獵人與強盜、英雄與懦夫、文明的締造者與毀滅者、國王與農夫、年輕的情侶、母親與父親、滿懷希望的孩子、發明家和探險家、道德的導師、腐敗的政客、超級巨星、最高領袖,人類史上每一個聖人與罪人,都住在這裡——在這顆漂浮於一束陽光中的微塵裡。

 

Look again at that dot. That’s here. That’s home. That’s us. On it everyone you love, everyone you know, everyone you ever heard of, every human being who ever was, lived out their lives. The aggregate of our joy and suffering, thousands of confident religions, ideologies, and economic doctrines, every hunter and forager, every hero and coward, every creator and destroyer of civilization, every king and peasant, every young couple in love, every mother and father, hopeful child, inventor and explorer, every teacher of morals, every corrupt politician, every ‘superstar’, every ‘supreme leader’, every saint and sinner in the history of our species lived there-on a mote of dust suspended in a sunbeam.

 

※ 此欄文章為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網立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