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奪而來的一片藍:新西班牙巴洛克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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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世紀墨西哥畫家 Baltasar de Echave Ibia 作品 Immaculate Conception(局部)。 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

在 19 世紀前的歐洲,藍色是皇室貴族的象徵,深邃的群青藍(Ultramarine blue)更須由阿富汗的礦石提煉而成,因此都是價值連城的稀有顏料,多只見於聖母瑪利亞的畫像上;但 17 世紀的西班牙殖民地墨西哥,藍色顏料竟垂手可得,在不同題材的作品中隨處可見。究竟這些顏料從何而來,一直是個不解謎團,直到 20 世紀中期,考古學家終於在中美洲的瑪雅古文明身上發現答案

從阿富汗到墨西哥

在 17 世紀初,巴洛克藝術風行歐洲,以畫家卡拉瓦喬(Michelangelo Merisi da Caravaggio)和魯本斯(Peter Paul Rubens)為代表人物,他們繪製油畫所採用的藍色顏料群青,必須由遠自阿富汗開採的青金石(Lapis lazuli)提煉,提煉工序勞民費財,價格更勝黃金。

可想而知,當時只有大名鼎鼎的畫家、最嚴肅莊重的題材,方有資格用上群青藍。收藏在西班牙馬德里普拉多博物館(Museo del Prado)的魯本斯名作 Adoration of the Magi 是經典例子;群青藍又是繪畫聖母瑪利亞長袍的專用色彩,後來擴展運用到皇室成員和聖人的畫像上。若其他較沒名氣的畫家需要藍色,就只可選擇較暗啞、易褪色的藍色顏料替代。直到 19 世紀工業化時代,合成的廉價藍色顏料才正式面世,群青藍不用再透過青金石提煉。

魯本斯名作 Adoration of the Magi 所用的藍色顏料,為阿富汗青金石開採提煉而成的群青藍。 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

可是在 17 世紀的大西洋彼岸,時稱「新西班牙」的西班牙中美洲殖民地,當地的青金石更為稀有,但一種亮麗的藍色顏料竟然相當常見,在 José Juárez、Baltasar de Echave Ibia 和 Cristóbal de Villalpando 等畫家筆下,藍色除繪畫天主教聖人外,還大肆用於繪畫日常生活題材。

無獨有偶,考古學家在墨西哥與危地馬拉之間的 Maya Riviera 地區,即是瑪雅古文明的活動範圍,亦發現過多幅藍色壁畫,估計最早於公元 300 年製成,部分位於 450 年左右建成的著名瑪雅古城 Chichén Itzá。16 世紀天主教教區主教 Diego de Landa Calderón 亦曾經記載,在瑪雅祭祀儀式上,祭壇和犧牲的人體會被塗抹一層鮮豔的藍色。

究竟這些用在 17 世紀墨西哥油畫上的藍色,與 4 世紀瑪雅壁畫上的藍色是從何而來? 這道難題同時困擾藝術史家和考古學家。雖然墨西哥有一種名叫野青樹(Añil)的植物,的確可以提煉出靛藍色(Indigo),但它們卻很容易在陽光和其他自然因素下褪色,只能夠當成染料使用,無法當作顏料,更難用於祭祀、壁畫甚至油畫上。

到 1960 年代末,考古學家終於發現,瑪雅人是以稀有粘土 Attapulgite,混合靛藍染料,製成不會褪色的藍色顏料,被後世稱為瑪雅藍(Maya Blue)。由於舊世界的藍色顏料都是稀世奇珍,瑪雅藍於是令西班牙殖民者趨之若鶩,為侵略過程的掠奪資源之一。

瑪雅文明遺址 Bonampak 發現的 8 世紀壁畫,塗有歐洲罕見的鮮艷藍色顏料。 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

瑪雅藍促成的新西班牙巴洛克風格

在藝術史上,很少人會花筆墨談論 17 世紀拉丁美洲的「新西班牙巴洛克風格(New Spanish Baroque)」,通常只視之為歐洲巴洛克風格的分支,視當地畫家對卡拉瓦喬和魯本斯畫風亦步亦趨,但這種判斷實在過於貶低墨西哥藝術的原創性。事實上,墨西哥城誕生的第二和第三代畫家,譬如 Juárez 和 Echave Ibia 都愈來愈擺脫歐洲傳統,在巴洛克畫風上注入美洲新世界的活力。

瑪雅人的藍色顏料,是引領墨西哥畫家偏離歐洲傳統的重要推力。墨西哥城的國家藝術博物館(Munal)收藏多幅 Juárez 作品,見證他如何蛻變成新西班牙巴洛克大師,其作品色調起初仿傚歐洲,以紅色、黃色等暖色系為主,但後來瑪雅藍豐富了他的調色板,畫布上的冷色系元素愈來愈明顯。作品上的光源亦變化多端,不似歐洲巴洛克般戲劇化且單一。

在新西班牙藝術史中,不得不提享負盛名的畫家 Villalpando,雖然他的畫風確實貼近歐洲巴洛克傳統,繼承魯本斯的取態,畫布上抗拒留白,每分每尺空間都要被填滿。不過在模仿之中,同樣可見到他的作品比歐洲傳統色系較冷,色彩較飽和。或許,偏離歐洲風格未必是他的初衷,但受墨西哥就地取材的物質條件左右,他的作品仍無可避免成為新舊世界的「混血兒」。其為 Puebla Cathedral 拱頂繪製的大型壁畫 The Assumption of the Virgin 上,聖人和天使旁邊便充滿著紫色和藍色的彩雲,為同期歐洲壁畫中罕見。

西班牙殖民者掠奪得來的瑪雅藍,使畫布上冷暖色系變調,促成新西班牙巴洛克風格的形成。這再次證明藝術史非靠個別天才藝術家可以寫成,其背後糾纏的政治與物質因素,往往才是推動藝術風格演化的真正動力。

Villalpando 為 Puebla Cathedral 拱頂繪製的大型壁畫 The Assumption of the Virgin。 圖片來源:Luisalvaz/Wikimedia Comm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