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遊囈:「燒失樂園」—— Barn Burning,納屋を焼く,버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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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燒失樂園」劇照。

村上春樹向來有擴寫短篇成長篇的習慣,就「納屋を焼く」(燒掉柴房)一篇卻表明「故事太冷」,無法加筆。導演李滄東似乎抱有同感,改編作「버닝」(燒失樂園)於是激化原著的潛在衝突,再借用福克納短篇 Barn Burning 的元素,將小說升溫成兩個半鐘的電影。

電影版與小說最大的分別,在於一個有殺人,一個無殺人。要令人動殺機不容易,李滄東行了一步險著,將原著女主角憑空消失改寫成懷疑遇害(通話途中斷線),矛頭指向有錢男友 Ben,電影於此轉調,變成一齣懸疑凶殺片,此前一切劇情忽然有離題之嫌 —— 除非可以用殺人動機總括片中各段脈絡,否則「버닝」就只會是故弄玄虛的失敗作。

階級

原著「納屋を焼く」階級對比不算尖銳,幾筆帶過新男友「開著一輛沒有半點污痕的德國跑車」、「他一定很有錢」、「彷彿是『大亨小傳』的蓋茨比」,而男主角已婚,31 歲中產,不似電影版鍾秀落魄潦倒,一個住郊區揸爛車的退伍炒散廢青。李滄東為激化衝突,安排鍾秀幾次造訪 Ben 家豪宅,此處「納屋を焼く」從缺,似乎是挪用了福克納同名短篇 Barn Burning 的情節:

… Because, for all the twelve mornings, they had sojourned until now in a poor country, a land of small farms and fields and houses, and he had never seen a house like this before. Hits big as a courthouse he thought quietly, with a surge of peace and joy whose reason he could not have thought into words, being too young for that: They are safe from him. People whose lives are a part of this peace and dignity are beyond his touch, he no more to them than a buzzing wasp: capable of stinging for a little moment but thats all, the spell of this peace and dignity rendering even the barns and stable and cribs which belong to it impervious to the puny flames he might contrive…

幼童一廂情願希望大屋的「安寧與尊嚴」能夠感化縱火狂父親,父親偏不領情,故意著靴入屋刮花地氈,被主人家一輪羞辱過後,終於還以放火報復。鍾秀肯定不似幼童天真,但亦未至於要犯罪報復社會,「韓國很多這一類大亨」可能只是順口抱怨,目睹海美淪為娛樂有錢人的玩物也表現得不知所措,但自卑感已經扎根,愈深愈恨,愈恨愈深。片末鍾秀連捅 Ben 幾刀,階級衝突是第一刀。

電影「燒失樂園」劇照。

概念植入

Inception 在村上的小說出現不止一次。「パン屋襲撃」(襲擊麵包店)主角打劫麵包舖反被老闆用華格納音樂「落咒」,從此人生脫軌,間歇陷入強烈的飢餓感,就可以視為一種概念灌輸;「納屋を焼く」主角得悉新男友火燒柴房的計劃後,每日晨跑巡視鄰近環境,始終不見有柴房被燒毀:

有時我猜想,說不定他是要我去燒的。也就是,他把燒掉柴房這樣的概念植入我的腦袋,就像是把自行車的輪胎灌入空氣一樣,讓這個念頭逐漸膨脹。我有時會想,與其等他來燒,不如乾脆讓我點一支火柴燒掉來得爽快。不過就是幾間陳舊、沒人理睬的柴房嘛。
我還是想太多了。實際上我不可能去燒柴房。

「パン屋再襲撃」(麵包店再襲擊)主角為解除麵包舖老闆的詛咒,偕妻打劫麥當勞;「納屋を焼く」主人翁卻始終毫無動作:

我照例每天清晨,以慢跑的方式巡視那五間柴房。在我家附近的柴房沒有一間被燒掉,我也沒聽說過有任何地方的柴房被燒掉。十二月又來臨,冬鳥仍飛過頭頂,我的年紀又大了一歲。
在闇黑的夜裡,我仍時時不停地,思索燒掉柴房的事。

想法一旦植入,不除魅就變夢魘。「버닝」捨原著結局,以襲擊告終,主角訴諸暴力以反洗腦。自卑不也是概念植入的一種?跑車豪宅紅酒從旁人(海美)的拜物心理借來魔力,作祟鍾秀身上。鍾秀的第二刀,既要克服縱火的寄生念頭,亦為擺脫階級觀念加諸自己的自卑感。然而最暴力未必就最激進。解決人未必解決到問題。

愛情

原著主角對婚外情抱霧水心態,女朋友移情別戀亦不覺得意外;電影版則多番強調鍾秀的感情(表白、自瀆、尋人),埋下情殺的近因。為何電影刻意加戲,表明海美失蹤同 Ben 有關?可能李滄東認為,單憑知性因素(階級矛盾)不足以令人採取任何行動,唯有加上感性維度,才有機會引爆衝突,打破僵局。鍾秀是一個悲劇人物,除了被買斷的感情以及一套刀具,他別無所有 —— 偏偏感情用事是一條死路。

※ 此欄文章為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網立場。 ※

半個作家。2019 年處女小說「廢青」尚未動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