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為甚麼要他們道歉這麼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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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社會缺乏平等的觀念,權力層層向下壓制,缺乏講道理的空間,也沒有道歉的必要,視道歉鞠躬等同下跪求饒。 圖片來源:DeAgostini/Getty Images

中國的新型肺炎病毒散播到全世界,據說是中央電視台的前主持人在網上發言,聲稱中國給全世界添了麻煩,需要向全世界說聲「對不起」,結果遭到中國網民的圍攻,不但痛罵他「要跪自己跪」,還有人要他自殺謝罪。

這位前主持人要求的,只是說聲「對不起」,以及鞠個躬,並沒有說要下跪,但是許多網民立即認為,鞠躬、道歉,就等於下跪,這是一個很獨特的邏輯。

鞠躬、道歉,對於正常人類而言,是很正常的事。日本是一個以鞠躬著稱的國家,「給您添麻煩了」,簡直就是日本人的口頭禪,即使這句話並不一定包含歉意,也不代表造成了真正的麻煩,但說出來沒有壓力,聽者也十分受用。

政客道歉更是家常便飯,在安倍首相上台之前,好幾任首相不停走馬換人,每一個都會在卸任的時候鞠躬,表示自己無法擔當重任,令國民失望,台上台下也沒有甚麼難堪。

驕傲如美國前總統夫人希拉莉,也在競選失敗後多次道歉,她在著作 What Happened道歉多達 35 次,尤其是為自己犯下的錯誤:譬如電郵事件,“deplorables” 的說法等,以及為自己沒有及時表現歉意而道歉。

英女王也多次代表國家,為歷史道歉:譬如向 1755 年驅逐阿卡迪亞人而道歉,為 1840 年的條約向毛利人道歉;尤其是在威爾士艾伯凡(Aberfan)礦難發生之後,她因為遲遲才到當地而長期抱憾,更稱之為自己最大的悔恨,此後十年間更多次到訪當地,以示歉意。

英女王從來沒有因為道歉而失去尊嚴,即使很多人不喜歡希拉莉,但絕不會有人因為她道歉而予以鄙視。因為道歉是人之常情,反思、悔恨、自責、或者同情與悲憫,是所有正常人應有的道德情操,即使有的人不善於口頭表達,或者個性矜持害羞,敏感脆弱,但也會用行動去表示歉意,雖然效果上,其實不及語言表達來得強烈。

為何道歉這件事,在中國社會,是如此艱難呢?這就要回到「道歉鞠躬等於下跪」的變態邏輯上了。

首先中國從來是一個等級社會,缺乏平等的觀念,只有權力層層向下壓制,缺乏講道理的空間,當然也沒有道歉的必要。長期以來,人人都習慣了「打落牙齒和血吞」,面對權力的橫蠻,只能嚥下種種冤屈,從來都無法以理性辯論去爭得公正。

由於這個社會的人際關係繫於權力結構,則認錯的一方,就等於認輸,等於下跪,只能聽憑發落。在中國社會生存,「威勢」至關重要,因此「認低威」變成了奇恥大辱 —— 雖然遠古的歷史上有負荊請罪的典故,但這兩人地位接近,形成一種對等的關係,而且都是君子;一旦走出這個人際關係,進入專制的政治關係,則好比在一座叢林裡,要求擁有權力的人,向沒有權力的人認錯,當然是沒有可能的。

因此,他們常常死活也不肯道歉,但總是不得不屈服而下跪;也無所謂寬恕或者原諒,只有擁有權位的人可以「饒他不死」或者「放他一馬」;因為「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所以做牛做馬的蟻民,匍匐在殿前的臣子,根本沒有資格和天子討論對錯的問題;沒有尊嚴,只知面子,以為全世界都可以用權勢和金錢便能買到尊重 —— 這都顯示出中國和現代文明價值觀之間的嚴重落差。

時至今日,許多中國人(譬如上述的網民)的思維依然被權力主宰:為甚麼要道歉呢?他們一心認為,以中國第二大經濟體的實力,有「照顧」全世界之恩,他們沒有要求別人叩頭謝恩,已經很寬宏大量了。

※ 此欄文章為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網立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