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眼:「為了你好」與「都是你害的」情感勒索 ——「那一夜:我母親是殺人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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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那一夜:我母親是殺人犯」中,母親相信自己殺夫,就能夠為 3 個孩子換來美好的將來,兒子卻覺得母親的行為摧毀了他的人生;圖為劇照。

關於佐藤健。說起來,我還是比較欣賞佐藤健不是男神的時候。

譬如說,在「那一夜:我母親是殺人犯」裡面,由他飾演一名逞強、厭世,沉溺於自我逃避,從小渴望成為一流作家,但最終淪為除了消費自己家庭醜聞便一無是處的三流雜誌記者。這麼一個令人討厭的角色,反而看到他在扮演幕末劍客、皇室御廚和天才醫生以外的真實一面。而事實上我一直覺得佐藤健是個很小心謹慎的藝人,甚少出位舉動,私生活低調,相信與他成長於單親家庭有關。跟雄二 ——「那一夜」他所飾演的角色有點相似,而又剛好相反,雄二販賣家庭醜聞,成為自己寫作的踏腳石,佐藤健則極力保護私隱,遠離是非,避免家人生活曝光。

關於白石和彌。可能是令和元年最有代表性的多產導演。他不但懂得讓演員進入角色,亦是個相當懂得說故事的導演。「那一夜」的佐藤健,固然一如既往的好,過去並不讓人印象深刻的鈴木亮平,也是意外的好,松岡茉優甚至比「小偷家族」還要好 ——「那一夜」確實有些情節令人想起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都圍繞著家庭、血緣,情感的虛構想像。後者描述一段虛假而親密,終有一日被揭發就會消失的血緣關係。「那一夜」剛好像是它的對倒,親人之間的羈絆,如詛咒般一直存在,消失了又再折返,故事藉著音訊全無的母親突然歸家,探問家庭關係崩離過後,是否仍可以重構倫理想像、重新修補,抑或一切為時已晚。

「小偷家族」一如是枝裕和的電影世界,溫柔淡雅而細膩,那些卑鄙之人,微小的角色,都總有著可憐之處。但白石和彌有著是枝所沒有的惡,從當初的「東京失樂園」到後來的「凶惡」和「鳥獸行」,日本是一個陰暗負面,墮落失常,抑壓著許多仇恨氛圍的犯罪都市。「那一夜」同樣呈現了一個(像是枝裕和反面的)更殘酷灰暗的世界:人人都覺得自己承受著傷痛,痛恨人生,但其實,他們每個人都活得有點卑鄙。

三兄妹在後院抽著同一包菸,帶出彼此間支離破碎的親人關係;圖為電影劇照。

關於「那一夜」。特別喜歡三兄妹在後院抽菸的這一場戲。面對殺夫下獄失蹤 15 年不見的母親,以及彼此之間支離破碎的親人關係,無奈、疏遠,難以和好如初,抽著同一包菸,於內心打轉著不同的感慨。

電影反而讓我想起最近另一部泰國電影「無痛斷捨離」。女主角憧憬著成為時麾的室內設計師,當她看到別人的工作室何其光亮寬敞,行簡約風格,回望自己的家,卻滿室雜物,凌亂不堪。物障纏身捨割不斷,只因積壓著太多尚未處理的舊日情感。當中她最想丟走家裡最大的物障:父親拋妻離家時遺留下來的那座鋼琴。就像是雄二隨手攜帶的錄音機裡那段儲存了 15 年的,母親臨別時的最後幾句說話。

在泰國電影「無痛斷捨離」女主角眼中,父親拋妻離家遺下的舊鋼琴是她的人生負累;圖為劇照。

「無痛斷捨離」女主角跟「那一夜」三兄妹的某些想法很相似。當你開始意識到無法過著理想人生,你篤定覺得自己有潛質變得更好,像女主角想成為設計師,或像雄二想成為作家,你可以的,只是你的才華未被賞識,總覺得有甚麼巨大的業障阻礙自己前進。在女主角眼中,那座舊鋼琴是她的人生負累。

然而,直到你開始明白,原來你自己都不是太有才華 —— 像雄二打滾多年,發現自己根本再寫不出其他好文章,你就認為自己的人生一定是被甚麼所摧毀。三兄妹的想法殊途同歸,唯有將理想落空歸咎於「母親成為了殺人犯」這件事,是母親那一夜的決定,摧毀了他們的理想。就好像「無痛斷捨離」的女主角,認為瞞著母親將舊鋼琴丟棄就能重獲新生。一廂情願的想法,說穿了,只是為自己的軟弱和信念不足,找個不能駁斥的原因。讓別人承受自己人生失敗的罪名,再說穿了,都是因為自私。

而相對於失敗者的藉口,在「那一夜」的家庭悲劇裡,是母親的自我犧牲、聖母光環。母親相信自己殺夫、自首、入獄,繼而放逐,放棄自己下半輩子的自由,就能夠為 3 個孩子換來美好的將來,讓他們活得更好。然而,一切不如想像,三兄妹到頭來卻將自己人生的不濟,推卸給母親那一夜殺死丈夫,撇下他們受盡外人閒話抹黑,自己卻獨善其身消失 15 年。

「為下一代著想而犧牲自己」的這個想法,固然有它不容詆毁的偉大無私,但亦同時隱藏著一點點卑鄙與自私,自以為替下一代鋪好人生,做了最好的選擇,但到底是好是壞,是自由還是另一個無形的牢籠?下一代的未來,從來不是被你這一夜的決定所主宰。這一夜你只是為了當下的自己而做決定,為了讓自己成為孩子眼中崇高偉大的母親而做的決定。借用聖人光環美化自己的巨大幻象,隨著年月剝落、被穿越,終於對下一代只是另一種傷害。

「為下一代著想而犧牲自己」的想法,固然有它不容詆毁的偉大無私,但亦同時隱藏著一點點卑鄙與自私;圖為劇照。

「為了你好」與「都是你害的」,是塵世間最難聽亦最自私的情感勒索,卻總是對著愈親近的人愈容易宣之於口。當你發現自己原來已經衝口而出,那就意味著曾經的親近想像,早就變得疏遠。

故事的最後,三兄妹在後院看著他們母親滿頭白髮的矮小背影。妹妹還笑著說,終於可以替母親剪頭髮,實現童年心願。但頭髮可以修剪,要修補家庭關係,他們都大抵明白,為時已晚。血緣的最大詛咒,原來是歲月有限,那消失的 15 年已經追不回來。

當母親目送雄二乘車離開,離開的時候,雄二好像放下了一些漫長的執著,從情感勒索之中鬆綁,但家庭的美好想像,已然遠去。重逢的喜悅,始終無法兌現。

※ 此欄文章為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網立場。 ※

專欄作家、文藝雜誌主編。旅居台北多年,曾獲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冠軍、青年文學獎等。已出版長篇小說包括「廢氣團」、「沼氣團」、「小霸王」、「赤神傳」及短篇集「紙烏鴉」、「獅人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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