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拉格的遮醜布:蘇聯如何掩飾集中營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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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2 年流傳的親蘇聯文宣,以紅軍喜氣洋洋的照片,配上「白軍騙子橫行」為標題,反駁英國記者對古拉格實況的報道。 圖片來源:Culture Club/Getty Images

古拉格集中營伴隨蘇聯誕生,勞役囚犯至死的問題一直存在,但這個活人地獄卻經常被忽略。普立茲獎得獎作家 Anne Applebaum 作品「古拉格的歷史」(Gulag: A History)發現,1920 年代古拉格建立之初,國際社會確曾關注過虐囚問題,也發起過抵制古拉格產品的運動,究竟蘇聯是如何反擊批評,最終把垂死囚犯消音?

十月革命緊接著俄羅斯內戰,蘇聯向舊政權支持者開火外,亦清算昔日的革命同道,有無政府主義者、社會革命黨人、與列寧分道揚鑣的孟什維克(Mensheviks),還有其他支持革命卻沒有加入列寧的派系。這些政治犯較普通罪犯難管得多,他們為推翻沙皇付出過努力,又曾經在沙俄時代坐牢,知道如何發動絕食抗議、向獄吏施壓、與囚友互通消息,更重要是跟國際保持聯繫。

由於大多數社會主義黨派都經營海外分會,通常設於柏林或巴黎,以致政治犯有能力借此重創蘇聯的國際形象,特別在左翼圈子中。1921 年,社會革命黨海外分會代表在共產國際大會上,宣讀被囚於蘇聯黨友的來信,怒斥蘇聯監獄待遇比沙皇時代還要差,隨即引起與會者譁然。信中寫道:「我們的同志在裡頭挨餓,很多人被監禁好多個月都不准會見親友、寫信、運動。」

羽翼未豐的蘇聯相當忌憚西方社會主義者的眼光,很多領導人曾被流放多年,對國際間老同志看法非常敏感,而且他們深信革命浪潮可望蔓延西方,不希望負面報道有礙實踐共產革命。其中最困擾蘇聯的國際組織名為「政治紅十字會」(Political Red Cross),它在沙皇年代專門支援俄國革命分子,其後改為支援蘇聯政治犯,同樣叫蘇聯領導人難堪。

俄羅斯北部島嶼索洛韋茨基(Solovetsky)的首個模範勞改營,1923 年 12 月 19 日便發生流血衝突,惹來國際關注。獄中的社會主義政治犯拒絕任何強迫勞動,他們認為政府既然把他們囚禁,便有必要供給生活所需,因此事事捍衛自身權利,與營方對著幹,雙方就宵禁時間爭執,士兵最終射殺 6 名政治犯。當時政治紅十字會把事件第一手報道偷渡海外,蘇聯傳媒還未有消息前,西方報章已經搶先報道事件,叫蘇聯政府措手不及。

各打五十大板令議題失焦

蘇聯首先抹黑政治犯,挑起其他囚犯對政治犯的不滿,也試圖扭轉民意。營方發表的報告反指,政治犯在獄中予取予求、好吃懶做,只顧讀書看報,在物資短缺的時候,仍有白麵包、奶油和牛奶等勞動階層沒有的資源。當局甚至引用政治犯的家書,證明其待遇良好:「我在這裡很好,吃得也很好…… 不需要寄衣服跟食物給我。」即使這是為了讓家人安心所寫的善意謊言,但官方宣傳還是淹沒了政治犯的辯解。

1928 年國際革命戰士救濟會(MOPR)宣傳海報,呼籲民眾加入以救援資本主義下的政治犯。 圖片來源:Heritage Images/Getty Images

蘇聯淡化虐囚暴行的另一手段,就是反指控西方人權問題,聲稱要救援資本主義囚禁的 10 萬名政治犯,遂於海外成立國際組織「國際革命戰士救濟會」(MOPR)。政治紅十字會柏林分會甫開始便批評,MOPR 試圖將「蘇聯監獄、集中營和流放地發出垂死呻吟的人消音」,但 MOPR 還是在蘇聯扶持下成長,1924 年號稱全球會員人數 400 萬,又邀請各國代表召開國際大會。

蘇聯的人權爭議當然沒有因此消失,1920 年代西方還是持續報道蘇聯囚犯的不人道待遇。1926 年一名逃犯在倫敦出版專著「地獄島」(An Island Hell)講述索洛韋茨基集中營慘況,1927 年法國也就同一主題出版著作「共產蘇聯的一座監獄」(Un Bagne En Russie Rouge),確曾引起公民社會關注。法國參議員曾依據蘇聯難民證供撰文,以蘇聯虐囚問題與西非利比里亞的奴隸案調查比較,無疑是向自命解放的蘇聯摑一記耳光。

可是,蘇聯反控訴西方人權問題的策略,確實阻撓蘇聯虐囚議題繼續發酵,不少知識分子及左翼人士傾向認為,既然西方有同樣人權問題,針對蘇聯就是沒有看到事實全部。法國作家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當時受邀演講,為蘇聯獄中社會主義者書信集講評,便公開呼籲:「幾乎一模一樣的事也在波蘭的監獄發生;還有加州監獄,世界工人聯盟的工人在那裡受難;還有安達曼群島上的英國地牢……」

各打五十大板之後,蘇聯囚犯問題失去焦點,救援囚犯組織在柏林、巴黎和紐約也愈來愈難籌錢。有蘇聯政治犯在寄給海外朋友的信中慨嘆,曾經以為索洛韋茨基槍殺囚犯案可撼動世界,起碼喚起社會主義同道關注,但「一連串幸災樂禍的笑聲滲入這場悲劇」,世界對事件也慢慢喪失興趣。隨著蘇聯把政治犯押送到更偏遠的集中營和監獄,他們的音訊也更難流傳海外,在沙俄享有的囚犯權利也逐步取消,最終更被刑事犯壓在頭上,淪為獄中最低階犯人

草草了事的抵制古拉格運動

古拉格體制在 1930 年代到了史無前例的規模,國際社會也再次關注勞改營問題,但重點不再是囚犯人權,反而是勞改營利用強迫勞動的極低成本,製造大量廉價產品傾銷海外,對陷入大蕭條的西方造成經濟衝擊,杯葛蘇聯產品的呼聲高漲,最終也上升到國家層面。

1930 年美國財政部引用關稅法案規定,以禁止囚犯或強迫勞動生產的商品進口為由,宣佈全面禁止蘇聯紙漿用木材和火柴進口。雖然禁令未能通過國會審議,只維持一星期便叫停,但國會就相關法案的討論仍然繼續。英國方面,政府決定在外交上承認蘇聯引發社會不少反響,「泰晤士報」就有專文探討蘇聯強迫勞動的問題,為英國政府帶來壓力。

事實上,蘇聯相當依賴向海外傾銷木材,以吸納國際上的強勢外匯,所以西方抵制行動確實威脅到蘇聯,史太林在國內如何恣意妄為,面對國際杯葛也迅速反應。首先,蘇聯在公開聲明從此不再提「集中營」字眼,改稱較中性的「勞改營」;然後,當局又跟個別林業單位改簽合約,在名義上不再用勞改營囚犯,部分伐木營甚至當真一夕間換走所有囚犯,改為僱用流放當地的富農頂替。

蘇聯當局在肯定個別伐木營沒有僱用囚犯,可充當向西方展示的櫥窗後,遂於 1931 年起邀請外籍人士和記者親身到訪,而這種樣板伐木營當然無從反映蘇聯實況,所謂報道都只會淪為蘇共喉舌。最終西方國家未有進一步追究,杯葛運動也慢慢平息。史太林為免再有抵制風險,日後亦傾向強制囚犯從事其他勞動項目,包括 1933 年建造的「白海-波羅的海運河」,是蘇聯史上唯一在文宣全面曝光的古拉格工程,衍生多部官方贊助的文藝作品,但海外影響力有限,基本上只有共產主義者會欣賞。

蘇聯東北部古拉格集中營 Perm-36 遺跡,現時活化為政治壓迫歷史博物館。 圖片來源:Gerald Praschl/Wikimedia Commons

古拉格體制規模在戰後達到顛峰,史太林死後的 1950 年代告一段落,1970 年代又再次局部重生。但當時國際消息已十分流通,蘇聯作家索贊尼辛(Aleksandr Solzhenitsyn)巨著「古拉格群島」(The Gulag Archipelago)轟動國際,蘇聯再無法阻止問題在西方曝光,古拉格甚至成為冷戰外交的重要議題,最終隨蘇聯解體而壽終正寢。

雖然暴政已成過去,但最叫 Applebaum 耿耿於懷的是,相比起納粹集中營,蘇聯古拉格的工業規模、過千萬的受害人數,明明有過之而無不及,但世人回首歷史,對古拉格的關注始終遠不及納粹集中營。

這種落差背後有諸多原因,其中,相比盟軍解放納粹集中營後,拍下無數駭人的大屠殺照片,蘇聯卻成功阻止外界為古拉格集中營拍照,除了官方認可的文宣外,幾乎沒有留下任何足以震撼世界的圖像。無圖無真相的年代裡,古拉格囚犯總是在無聊的苦役中、沒沒無聞地死去,未有改編成驚心動魄的荷里活電影,也沒有化為令世人印象深刻的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