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複製品已成原創,山寨就是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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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量出產藝術複製品的中國大芬村。 圖片來源:路透社。

山寨氾濫程度在全球首屈一指的中國告訴你,假貨不單比真貨還好賣,而且「比真貨還要好」。聽似歪理,其實歷史中已有跡可尋,柏林藝術大學的哲學和文化研究教授韓炳哲最近的書作 Shanzhai: Deconstruction in Chinese 就別開生面,解構「臨摹參考」等複製過程如何不斷進化和改造藝術。

仿畫畫出收藏品的造假大師張大千

1956 年,巴黎賽奴奇亞洲博物館(Musée Cernuschi)展出了一系列實為臨摹的「大師級畫作」,作畫者還是 20 世紀最赫赫有名的中國畫家張大千。被譽為亞洲畢加索的他,當時還在巴黎現代藝術博物館舉辦畫展,與畢加索的會面更被形容為中西藝術大師的峰會,可見其地位之高。但認為張大千竟也「造假」的洋人,部分改變態度視他為造假騙子。張大千本人自然有另一種看法,而這些畫斷不只是仿製品這麼簡單,事實上他所仿畫的都是散佚的古畫,除了文字形容外,真跡多遍尋不獲。他熱衷收藏古畫,藏品超過 4,000 幅,但他收藏的亦不只古畫,還有舊時大師的技藝。他總能化身前人,模仿前人之手,「原創」出收藏品。

1991 年藝術史學家傅申和 Jan Stuart 的專論「挑戰古人的張大千」這樣評價他:「張大千厲害之處,大概在於他能保證筆下贗品長時間內不被看穿。他按照散佚名畫名錄上對畫的描述,重造收藏家探尋多時的『古畫』。」在長期的模仿中他總會找到別樣的樂趣,例如將明朝畫的佈景出奇不意地畫成宋朝之風,仿古而勝古。

甚麼是原品?與原創如出一轍的「複製品」

2007 年德國漢堡上演了一齣鬧劇。漢堡民俗博物館展出的秦始皇兵馬俑,突然被舉報為假貨,負責提供兵馬俑的萊比錫中國藝術文化中心發言人最初一口咬定展出的均為貨真價實的兵馬俑,幾經追問,才承認所說的「真貨」,是指製造材料、尺寸與出土文物原品無異的「真的複製品」。館方為了保全名聲,即時中止展覽,並承諾退款。

圖片來源:路透社

中國文物複製品的流水線與出土文物共生,有時仿製工場甚至直接建在發掘現場附近。韓炳哲指,除了國內博物館會展出複製品,間中還會送往外國展覽。對他們而言,複製品和仿製品是截然不同的概念,複製品用和原品相同的製法、材料製造而成,應當與原品擁有相同的價值,這一套與西方觀念不一,是以每當有外國博物館拒絕展出中國的文物複製品,都會被當成侮辱。

日本伊勢神宮:建築年齡最多只有 20 年的「千年文物」

伊勢神宮是日本神社本廳的本宗,1,300 多年來都是日本人民朝聖之地,說是日本神道教的象徵也不為過,然而它卻不在聯合國世界文化遺產之列,原因是神社本身最多只有 20 年歷史。此話怎說?原來為了神社建築歷久常新,伊勢神宮每 20 年遷宮一次,新宮在別址原樣重建,連帶寶物都煥然一新;而舊版神社和寶物,可燃燒的付之一炬,否則長埋地下。日本希望透過式年遷宮,神宮供奉的天照大神能永葆年輕,常年潔淨,你說新建的複製伊勢神宮還能是真品嗎?答案是每一個新的複製品都比上一個更貼近真品,因為真正的伊勢神宮,模樣應當是永遠年輕的。

這類地方文化,將複製再造變成一種保育手段,無疑調亂了真品與複製品的關係,甚至模糊了兩者差異的界線,原品因為複製品得到保存,而複製品也不再是單純的贗品。然而這一切,都建基於複製品還具有原來文化意義的前提上。德國的弗賴堡大教堂,因為是用鬆散的砂岩建成,時有牆身因不抵風雨侵蝕而瓦解,為此教堂特設工場,持續生產複製的砂岩替換,久而久之這個中世紀建築逐漸換上現代的新衣,與伊勢神宮其實異曲同工。然而,如果將伊勢神宮或弗賴堡大教堂,用同樣的製材和方法「複製」到中國世界之窗,那又算是山寨還是原品呢?剝離文化意義的複製,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 如何複製一座伊勢神宮。

「中國人能發明印刷術並不是出於偶然。」韓炳哲又以康熙年間水墨法師的學習範本芥子園畫譜為例,儘管是創作技藝,但作畫的構成和動植物風景的畫法亦有本可依,他引用德國藝術史學家 Lothar Ledderose 評論:「像鄭板橋一般努力仿畫自然的畫家們,之所以能創作出多不勝數的畫作,是因為他們在構圖、主題、筆觸上都有一套模板系統。當然他們在每一幅上都注入難以模仿的獨特形態,就如自然一樣有也有各種各樣的形態。畫家付出一生時間訓練對美感的觸覺,去模擬大自然的力量。」如此分析,或許又與當年貴為大師的張大千所說的,「畫藝要領:師古人,師造化,求創新」。